孟夫人慈爱地笑着拍拍贺兰澈的肩:“王上知道,这是个傻孩子,爹娘在,他便总想着周全我们,反倒不自在了。心意到了就好。”
邺王目光欣慰地瞧贺兰澈一眼,亦不由感慨:“孤念及家中三个性情迥异、令人头疼的孩儿,叹诸位何等亲密和睦之家,方能将澈儿养得这般温润,早想请教些教养之道?”
贺兰池立刻闻言回夸:“王上过谦了。三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大殿下肩负一城重职,披肝沥胆,桩桩件件办得干净漂亮。二殿下虽贵体欠安,然聪敏颖悟,才华横溢。三殿下更是贴心棉袄,王上福泽深厚。”
也坚决要走。
长辈一离席,湖中水阁立时被清空。原定夜宴本要占用此阁,季临渊当即招手唤人上前,命其重新布置。
远处建章阁二楼,人声喧阗。疑似编钟清音,正由伶人调试。
邺王听见后,眉头一皱,忽向季临渊发问:“孤原本以为,你们玩乐一番,当听听丝竹管乐为妙呢。”
“此钟是儿臣赐的。”季临渊俯首回禀,“儿臣想,今岁药王谷神医与昭天楼齐聚,正好趁阿澈生辰庆祝一番,故请了双面编钟助兴,料来不算逾制。”
见父王默然未应,脸色越来越差。季临安跟着要从轮椅中起身,正要帮忙解释,却被邺王挥手拦下——
但凡是个人,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邺王眼神此刻落在病弱的儿子身上时,那层冰冷的审视悄然融化:“你好生坐着。”
他或许是顾忌周遭,转而生涩地轻拍了拍长子的肩,带着一股近乎笨拙的柔软:“既是如此,今日你们便好生尽兴吧!”
“恭送父王。”
才都松下一口气。
贺兰澈执意送父母出宫门。被母亲挽着手臂走了一节路,他的父亲就跟在旁边,絮絮念叨,陷入温暖回忆:
“时间过得真是快,想起你出生那日,从战战兢兢不敢抱你,到得心应手;看着你学会翻身、抬头、坐稳、满地爬;见你冒出小乳牙,咿呀学语唤‘爹娘’;又至你入学堂,身量抽条似的蹿得这般高……”
行至僻静处,贺兰澈却踌躇起来,对家人低声道:“今日长乐神医,性情虽有些孤僻寡言、时而疏冷,对我却是热切的……”
母亲温笑着截住他话头,没提这件事,反而说:“方才王上的意思,你别真听了进去,我们生养你,不曾图你‘还’什么!”
母亲接着重复早就告诉过他的话:“父母之爱,便如丝线。幼时你如那些新雕的木傀一样,我们要拉扯你长大,免不了将丝线系于你手足关节,牵引着你一举一动,按我们所想而挪动。”
“可你日日经历新鲜,眼中世界新奇无限。既长成,自有你的天地。”
“父母该放手时,丝线自当松解。从前爹娘牵着你探索,来日你自可独行天地,觅你所求。”
“好啦,”到宫门处了,孟夫人爱怜地拍拍他手背,“娘说这么多,只想你明白,你真心喜欢的人,爹娘都会替你喜欢。你好好感受与他们相处之时,你过得高兴,我们也高兴的!”
父亲同样轻拍他的肩,对他送上祝福:“只是儿啊,行事须有底线。人贵在有心、有识。纵是父母的线收了,也要谨防被贪嗔痴欲的无形丝线缠缚,否则,终成他人或己身欲念的傀儡。”
伯父虽不多言,也是深深瞧他一眼:“嗯!玩得——”
“尽兴。”贺兰澈替他补道,深深颔首。
……
长乐远远瞧着贺兰澈与家人相依在熔金般的夕阳下,切切叮咛的温馨画面,心头亦为之暖融。可她心中那根毒刺,却在疯长,尖锐的痛楚攀爬周身,勒得她喘不过气,偏喊不出一声痛。
她母亲的袖角温香,父亲的掌心薄茧……梦里梦外,她都再也寻不见了。
终究未能消受这温情脉脉的斜阳跌坠,她独自躲进幽暗角落。
正捧着一串一串自动掉落的小珍珠时,季临渊偏要凑过来。
“我说与你结盟,却非是这般胡闹法。”他声音沉凝,“你今日究竟意欲何……”
低头,却见她双眸红肿,泪痕未干,那质问的语气不由得放软。
半晌后,长乐抽泣着回答他:“我……在为大殿下难过。”
“嗯?”他怔了一下,“为我?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长乐今日看似拿暗器砸他,又在父王面前胡言乱语,却又改了对他的称呼,此话更令他一头雾水。
“今日我细观王上,你的父王待二殿下与你,实乃天壤之别。”
“他同二殿下说话,声调总不自觉放柔,甚至带着哄劝的尾音。”
“所谈无关宏旨,只问暖饱冷暖。二殿下纵说些琐碎小事,他也耐心听着,嘴角那笑意,是真的,是松快的。”
“他对你却不这样,可见大殿下往日有多苦……”
季临渊本还算平和的心绪,仿佛被利针狠狠扎穿。他不由得也坐了下来,挨在她身边,“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
“想来长公子这些年生辰,未曾得见生母慈颜,心中定是酸楚难言吧。”
季临渊嘴硬道:“早记不真切了,怎会难过?何况大丈夫立于天地,守疆卫土,岂可沉溺于此等儿女情长?”
可他生性多疑,自己默然思索半晌,终是又问:“如此说来,你方才在父王面前所言,句句真心?只你今日对阿澈与我,当真是非同寻常!”
她终于垂眸,带着委屈:“我既然答应帮你,自然尽心竭力!却未料得你邺城规矩如此繁多,事先又不同我讲清楚。我怎知在王上面前何话该说,何话不该说?既然这样,我以后都不说话了。”
看来长乐确实是好心办坏事,唉!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莫要多心,纵是说了这些话也没什么,我自有法子周旋。往后,我再慢慢告诉你邺城的规矩……”此时季临渊却再难招架,只得寻了由头先逃开:“我……先去看看宴席布置得如何。”
长乐方才松下那口强提的气,疯狠的劲儿立刻从她眼里窜起,虽是转瞬即逝,却也足以撑着她挺直脊背,爬起身,重朝那喧闹的夜宴之处走去。
*
湖中水阁收拾停当,四张几案摆开,众人落座。
悠扬的驼铃声先行荡开,随即,一钟双音的编钟奏响,铮铮清越,曼妙无方。
编钟真不愧为献与上天所聆的圣音。镇国重器,其声宏大,三米高台亦为之震颤,直令人肝胆俱动,腿软心惊。
六十五件青铜钟体,依古法“六分其金而锡居其一”铸就。铜、锡、铅配比精妙,每一个钟都要严格相同。相传要铸造此钟,纯靠匠人用一双耳朵,手工打磨钟壁内腔以校音,一点点刮去铜屑,但凡刮多了,便需重新熔铸,前功尽弃。
“今日,只能请两面。”长公子骄傲抬脸,笑着看他们:“可惜未能一见姬乙之编钟,与之相较,此钟如萤火之于日月。”
“已是莫大荣耀。”贺兰澈笑道,又问:“好哥哥们,夜宴演乐又是为我准备了什么节目?”
一群男伶却适时翩然入场。
贺兰澈侧首低问二哥:“这便是你为我安排的?”
“废话……”二哥眼风扫过长乐,“不请男伶,难道为你请女伶不成?”
贺兰澈点头嘉许道:“去一趟晋国,哥哥们都学好男德了!”
当然,这些男伶并未表演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竟然是献上幻术。
编钟之音庄严奏响——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随着这涤心洗灵的声波,众人从湖心水阁望向对面建章阁的水台。
幻术,开始了。
宫灯齐暗。
编钟低音如沉雷滚过湖心,惊起满湖星子。幻术师踏花而来,立于中央,指尖燃起磷火般的光,往水面一捺,便绽开满湖桃花。
湖心水阁,灯火通明,对岸光影却似隔着流动的水幕,氤氲不定。
舞步流光,钟声震荡,嗡鸣叮珰,筝弦随之铮琮拨响,清越又带着一丝妖异,牵引着无形的丝线,编织迷离。
长乐斜倚在锦垫上,指尖冰凉地捏着酒樽。杯中液体晃动,映着跳跃灯火和她眼底寒潭。心事如沉船坠渊,压得她喘不过气。
仇雠近在咫尺却不得手,虚与委蛇的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她仰头,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灼烧感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妄图点燃早已冰封麻木的痛楚。
酒意汹涌,眼前奢靡灯火、曼妙幻影开始扭曲、旋转。
浩荡焰火一声一声在金阙台宫之上炸开,幻术师指尖再次汇聚一捺,化作湖上氤氲烟波——烟波深处,竟渐渐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各人有各眼,她看见了属于她心底深处最珍视的“象”。
竟然不再是未央宫的亭台楼阁……
而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朗身影,在春日柳堤向她伸出手,笑容比阳光更晃眼。
与他月下对酌,杯中是琼浆玉液,眼波交汇,空中都是甜腻的香。
只有他们二人,依偎着看水波潋滟,沉醉不知归路。
她伸手而去,而一段被强行唤醒、裹着甜苦的幻梦,伴着酒气与乐声,在她颅内轰然炸开,化作癫狂的呓语:
“我遇鲜衣客,同渡今岁春。
皎月升沉里,共饮甜绡露。
对赏湖光色,贪欢不自知。
他不见我坠孤崖,跌碎千山月。
他不见我苦寂夜,嫌恶五毒身。
无情春风早相弃,业火焚浮舟。”
编钟猛地一记重击,如同天罚。筝弦尖锐嘶鸣,幻象便如脆弱琉璃,片片碎裂。
长乐身体剧震,仿佛从云端直坠深渊,酒樽中的倒影瞬间扭曲成可怖之景。
身边其余之人,亦是沉浸于他们的幻象,注意不到她。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她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试图浇灭那焚心的业火,却教业火沸腾。
再听呓语伴着编钟之音,节奏相和,似哭似笑:
“恕我贪恋人间味,江南雨晴醉斜晖,
恕我妄求同舟渡,湖上烟轻共棹归。
最是惬意漂泊处,暂忘梦魇魑魅身,
却知宿命如山海,喜怒翻覆不可违。
若问此身何所有?半襟霜色一痕愁。
枝头花璨或成埃,人间枯荣自有数。”
眼前奢华的亭阁景象褪色,被惨烈哭嚎、飞溅鲜血、亲人最后合眼的面容所覆盖。
被浓重的、幻觉般的血腥味充斥,才想起,今日邺王身边亲卫,他们的佩刀样式、走路姿势、甚至一个冷漠的眼神,都能与她记忆中那一群手染亲人鲜血的黑衣凶手形象重叠。
这个念头击中她,她猛地抬头,再灌了一大口酒,直到编钟又继续覆盖她心脏狂跳。
“恕我当堕阿鼻狱,血海骨山自相迎,
恕我本是假面鬼,不许真意不展眉。
大梦千般不容我,不解浮世悲欢册。
谁问疯魔生是我,跌宕沧海皆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