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力稍弛,却将一根银针抵在他颈侧:“什么日记?”
他没有回答日记,而是先点破如何认出她。
“那日你问我父王的腿伤,我便猜到几分。大哥绝不会让你为父王看腿的。”
“这倒是,”白芜婳冷笑,“我未料到他截肢了。”
“后来,你凝视父王的眼神,我便觉得一定是你。直到得知婚仪延请狐木啄与熊蛮,更证我所料。”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告发我?”
季临安垂眸,缓缓又道来一通季氏先祖勇毅正直,护佑苍生的遗愿,再提一大堆他从小学的恩义仁义,最后说出结论——
“原是父王对不住你。”
白芜婳听得发笑:“你说说,你选今日向我摊牌,是何用意。”
“我原以为,你真的喜欢我大哥,到底会有几分顾忌。直到阿澈走了,他走了,我才猜出你真正的打算……”
“那你蠢得够可以。”
季临安劝道:“白姑娘,这些时日,我知你本心非恶,是个好人……”
“好人?我家的好人都死光了,没人教我如何做好人。我不会!”
不装了,白芜婳反倒平静下来,先打发外头的侍女去御厨房,让她们熬两盏金丝血燕羹。
她现在出息了,整个邺城的人暂时称她“长乐”神医,暗里皆知是准世子妃。整个东宫,她来去自如,随手一指,自有人见机行事。
近日太痛苦,她只喝些常人尝着已觉烫口的食物。小口啜饮间,虽然难喝,却带着实在的温度,能予她须臾错觉,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极烫的汤羹顷刻奉至,她裙摆一扬,便嚣张地坐在他前侧,饶有兴趣地和他聊起天。
季临安劝道:“可是明日,你注定不能成,纵你会暗器,也如以卵击石,我不想看你再妄自送命。”
他珍惜地看着这殿宇内的陈设,不少都是贺兰澈的手笔。
“阿澈是我见过最真诚、善良之人,你若死了,他知道真相后的痛楚,必万倍于今日。”
她忽笑出声。
难得有个不令她忌惮的菜鸡,可以说说真心话:
“真诚?善良?我也盼有父母教我。可你知道我的父亲临终前,叫我一生不要相信别人——除了他永远爱我。”
“阿澈也爱你……”
“他当然爱我。”
提起贺兰澈,她眼波骤软。转瞬又淬满寒意:“可爱算什么东西,我宁愿他永世恨我,只要他活着。”
季临安便放弃这个劝法,应该是企图打些感情牌,让她动容。
“当年我中毒,屡次病危,父王已经束手无策,直到听闻血晶煞一术,可百毒不侵、起死回生。尽管消息缥缈,却也竭力一试。他亲自为我寻药,结果归来却落下残疾……王城御医治不好他,这么多年,他拒去药王谷医治,腿便废了。”
“后因晋国又提查无相陵一案,应当是那时候,他便截肢……当年屠你满门的属下,皆已灭口,如今应当只剩熊蛮与狐木啄了。”
“实则父王本无意灭门,只为求秘术。孰料熊蛮嗜杀成性,失控酿祸……非他本意。”
“这十余年,他也受到了惩罚,他因我而日夜煎熬,你能不能……放过他们,至少放过大哥与我王妹……”
季临安好似有什么打算,这些日子都在下决心一样。
此时又向她强调:“或许,还有其它的方法可以消弭仇怨。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阿澈是真的爱你,希望你们从此以后远离阴霾,好好生活……”
白芜婳皱眉道:“叽叽歪歪一大堆,都到今天了,你才说给我听。我还有什么法子,既能报仇,又不伤害贺兰澈?”
季临安犹豫着,迟迟没有张口。
她倾身冷笑:“想得出来吗?想不出来,我给你个思路——你叫你大哥,押你父王在佛前磕头求饶,割上八十七刀。你再叫你大哥,挑断熊蛮筋脉,囚于瓮中,让我每日听他哭嚎。最后,再将狐木啄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吓人。
“你办得到,我从此奉你两兄弟为恩人,贺兰澈不必经受丧友之苦,你们还是兄友弟恭,我与他之间永无隔阂,演一世神仙眷侣,日子平静、安详、幸福、美满——如何?”
季临安瞳孔剧震:“你只是想转移痛苦,而非报仇。”
转移痛苦?
白芜婳一瞬间怔忪。
“虐杀泄愤,掠人所有,罔顾天理,好像才能令你重新感到快乐。”
“可是真的吗?纵成魔罗,掠夺、罔顾、利用,任何一切。你真的会重新快乐吗?”
他说完这些话,倏然闭目,似下定万钧决心:“只因阿澈走了,才敢问你——我愿以命相抵!血债尽归我身。”
“过往云烟,终究应朝前看,我愿替父王去死,你能否放下心结?将冤债一笔勾销,只求你携阿澈远遁红尘,好好生活。”
……
什么?他也是个发癔的梦话家。叽哩咕噜的,在说什么?
她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
她都笑成这样了,季临安还在讲:“你没有做错事,你没有杀过人,你和他之间没有恩怨,还能如初。”
“恩怨?过往云烟?你把我的经历当成过往云烟,原来你们都是这么觉得。”
白芜婳一下就疯了,“过往云烟”像针扎进脊椎,连带贺兰澈撞破她的不堪一起,彻底撕碎她的理智,此时像个倡疯殄智的大魔头。
“你们都把我的经历,看得荒诞。你们都觉得我的痛苦,不值一提。你们都把我的报复,当成笑话。”
“你知道恩怨也要分大小吗——”
“有些恩怨可以一笑而过,有些恩怨却只能不死不休。”
她俯身贴近,又声线柔和,却痛不欲生:
“我来问问你,贺兰澈的双亲,令你羡慕吗?”
“我本来也有一对……这样的父亲母亲……”
“可你体会过百蛇在你身上游爬的滋味吗?看交缠的蝎尾在死人骨头里产卵,或是爬到过污泥藻边将蟾蜍赶开,捉一尾鱼来充饥?鱼却早就死了,死得白肚里翻蛆,你只好把它丢开,继续找下去……你觉得腌臜吗?都抵不过你的父亲。你问问他……问问他为了你的病,还做了多少脏事。”
她挥手便掐住他的小脖子:“你父王的日记里写了什么?也写过这些吗……”
“你的命就是命,我的就不是?”
“只索你一个人的?你算什么东西?你从小锦衣玉食,万人呵护,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地狱,尚且有十八层,你以为我想让你父王痛快赴死?”她面容逐渐狰狞,“想得好美,好容易……”
低沉幽怖,如凄如切:
“其实你该感激贺兰澈,若非为他,我会将毒蛊种你身上,将你赶去蟒川,让你父王最爱的儿子在虫谷里把我受过的都受一遍,尝尝终夜梦魇的滋味,让他日日为你嗑头,嗑到头破血流,如我爹爹当年一样……”
她没有流泪,只是去取一瓶最近新炼的药,漫步而回,威胁他:“想死?早怎么不说?你的丧仪一定光荣盛大,也够我攒齐他们,何至于如今?”
季临安闭目颤声:“那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还来得及。”
“怪不得这些日子,你常存死志,是在幻想替你爹代偿?”
他嘴唇动了动:“不止父王……”
突然伏枕恸哭,肩头耸动,好像和她一样痛不欲生:“不止父王……”
这句话让她生疑,她醒过神来:
“日记写了什么,我再问你一遍——日记在哪里,你快说。”
季临安像尖叫鸡一样嚎道:“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便去告发你!”
看来他死志坚定,还在激怒自己。
“你是真想婚礼换葬礼。”她嗤笑:“可还轮不到你威胁我,谁要与你做交易?你那王兄色令智昏,早盼你死——而你死了,你爹痛心疾首,我照旧……”
话音未落,季临安竟真的拿出刀自刎。吓得她一巴掌扇过去,到底将匕首击落。
她只好掐住他的腮,给他塞下一粒药。
“婚仪不用你参加了,好好在宫中昏着,直到大婚后,再留你为你全家收尸!”
做完一切,她假装季临安又陷入昏迷,派人哭着去通知邺王。
*
邺王果然又连滚带爬扑到病榻前看他,一番忙乱方歇。长乐随季临渊出殿时,见他眼尾泛红:“临安明明好好的,怎会又突然晕厥?”
“放心吧,他无碍,”长乐帮他整理衣襟,凑近他耳畔:“方才他指责你不知廉耻,不过借题推拒,不想参加我们的婚仪。”
她脸红:“我说话难听,把他气晕了,你会不会怪我……”
季临渊胸中气闷委屈担忧翻涌,还没来得及回复,殿内忽爆邺王厉吼:“药王!药王为何还未到!”
长乐没理他,干脆拉着季临渊走远:“师父前日传书,因遇震情耽搁,已经在路上,今夜不到,最迟明晨必至。放心吧,二公子不会有事的。”
“嗯……”季临渊望一眼渐暗天色,虽担忧,却还是要主持晚宴,看父王这副悲乱模样,不用猜都知道,他抽不出身了。
终须送她上山去。他恋恋不舍,选择抛却杂务:“我送你至宫门。”
暮色熔金中,二人共乘,金骏马踏着碎步。沿途宫人皆见长公子轻拥长乐神医,马慢慢前行,他们絮絮私语。
“我感觉好像做梦。”
他紧紧拥着他的长乐,不肯松手。
“明日之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是真的吗?”
天地之间,风止云凝。她衣间药香如藤蔓缠绕,他贪恋这一息温存。
她最后嘱咐他:“殿下今晚不可饮酒,早些打发他们,好好休息,莫误了明日吉时……”
“嗯,”季临渊最后抱抱她,“放心吧,我应你之事,哪件不曾办到过?”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是有点酸酸的,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我想写点搞笑的甜文,后面都是!!!
[好运莲莲]顺口一问:
1.大哥有粉头吗?
2.我准备了两个版本的白姐刀人,大家是想看沙雕抽风的,还是大魔头抽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