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此番大婚,除了她所邀的晋国人,其余宾客皆以季临渊之名安置金阙台别院。
琅琊山庄自山径起便红绸漫卷,喜毯铺云。处处洋溢着喜庆,入口处,三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撞入眼帘——竟是镜无妄、林霁与乌席雪。
镜无妄一身绡纱锦衣,色如深海。林霁一袭闲雅白衣,皎胜霜雪;乌席雪却还是那身玄白圆领袍,挺立如松。
镜无妄正站在磁石门旁过第一重安检。
只听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不少物件都被磁壁拦了下来。镜无妄倒没什么违禁品,可林霁的青霄剑与乌席雪的龙影匕都不合规制。
镜大人叩磁壁讥诮道:“绝对是昭天楼捣鼓出来的鬼主意!”
转眼看见长乐华裳耀目,踏金镫翩然下马,立刻住口。
“世子妃……您看这,”精御卫面露难色,“长公子有令,这类物件只能代为寄存。”
长乐轻拂袖,拿回两件兵器:“都是贵客的重宝,若有闪失,你能担待?明晨仪典不佩即可,你向长公子报备一声便是。”
她近日在邺宫之中拽惯了,精御卫也惹不起,只得先放行了三人。
有外人在场,她与林霁目光一触即分。引着这几人往山庄宾客区去,还要再走一截山路。好在四下终于无人跟着,她才问:“镜大人怎么这时候才到?”
“我们一早便到邺城了,总要先熟悉下地形吧?”镜无妄答道。
“明日便是婚期,为何偏选今日才赶来?”
“乞假不易啊!公务缠身。”镜无妄仿佛听见不食人间烟火的鬼话,“你这婚仪,一来一回的时日,清空我今年年假。我们今日到,为贺你大婚住一晚,不出意外明晚就返程,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对了,先祝长乐姑娘新婚喜乐!你这礼金,我还要给吗?”
长乐没时间和他说笑,面色沉肃。
镜无妄自补道:“礼金……估摸着也是打水漂。故而我为你特意准备了份礼物,明日便知分晓。”
接着又斥责她:“本座这些日子一直等你寄信,你倒好,真是一封也没寄过呀!喜帖都叫林霁转送!”
说好是一伙儿的,她单干了,却不通知他。
“镜大人先耍我。”她回敬。
一行人至后山住宿区,远远便有黑骑注意到镜无妄等人,又是一轮安检。
“来者何人?”
因所令严防两人,此时却多出一名照戒使服制的女子,黑骑便喝问。
“我们三人都是诸位少城主夫人的娘家人。”镜无妄笑答。
不知为何,这话入耳竟让长乐莫名一暖。
晋国五镜司司正镜无妄之大名威震晋土,近年传誉诸国。黑骑此刻见到真人来了,却依旧面若铁铸,毫无异色。
镜无妄便对乌席雪颔首:“看看、看看,邺城铁骑名不虚传!人家所向披靡是有缘故的,他们这边训诫就很严格!一重关卡一重查验,即便这黑骑立刻要去禀报邺王,对我们加强戒备,面上也丝毫不显——这一点,咱们镜司就还得学。”
他又转向林霁:“尤其是你门下,以程不思为首的那些人,都得重点培养这种规矩意识,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林霁点头记下。
黑骑领卫脸色微变,却仍客气道:“镜大人说笑了……长公子大喜,来者皆是客,吩咐了要好生招待,岂会戒备!”
“难为诸位骑士枯守我们一整天了吧!”镜无妄反倒安慰起他,“我们今日赏邺城街景、尝了醉江月的午膳,饭后漫步漳河步道——自然,也逛到神机营门前,本想打探一番虚实,可惜近日戒备森严,根本靠近不了。便只能去太华山踏秋,邺城还是很美的,你们在游旅招待这方面做得不错。”
“这些大概就是我们今日的行踪。”镜无妄忽从袖中抖出包醉江月买的松子糖,塞给黑骑:“当然,本座这些供词真伪莫辨,尔等细查再报,切记与沿途百姓询问核实,免得出了岔子,到时候领罚可就兹事体大了!”
黑骑首领无奈开口:“镜大人……”
长乐蹙眉:“镜大人既已说清,你便先回去禀报吧。我送诸位大人入住。”
总算暂时打发了这些人。
前一波黑骑刚走,立刻又过来一波接替,假意要送他们去客房。
镜无妄环视住宿:“虽是山上,陈设依旧豪适,要两间房吧。本座与林大人同宿,雪雪独居即可。”
黑骑:“岂敢委屈贵客?备了三*间上房,洒扫以待诸位大人。”
“奢靡!”镜无妄痛心疾首,“若我等死皮赖脸要住一个月呢?长公子礼金如何回本?你们的礼监可曾核算人均耗费上限?”
黑骑绷紧面皮:“镜大人又说笑,我邺城长公子大婚之日,又宣封世子,喜上加喜,便是镜大人想长住经年,邺城也尽心奉待!”
“哦。本座倒觉得,持家需要精打细算才能长久。你们邺城即便有座金矿,这种玩法,也很危险!所谓肃清吏治,便要处处清廉。我镜司常年清查大晋编制内九品以上官员的喜丧规格,都有严格的限制!”
说完他自己倒先笑了,扬眉道:“嘶——看本座这毛病,又好说教了。你不是我镜司的人,听我絮聒做什么?”
只留黑骑在原地,一脸黑线。
*
淋琊山庄内,镜无妄转来转去,留下的经典语录与疑点颇多,多到已换了三波黑骑回去禀报,末了他说想参观长公子打造的“世间最豪华婚房”,这倒不算什么疑点了。
长乐打发道:“诸位大人要送礼物给我,有些私话要聊,你们若有存疑心回禀王上的,便留下来吧。”
这话一出,众黑骑只得尽数撤走。
镜无妄简单夸了两句婚房外观,长乐直言:“镜大人,明日还需求你一件事。”
他也不问所求何事,直接答应:“哦?那你拿什么回报本座?”
“没有回报,只能欠做人情。”
“那便祝你有命还给本座,你死了,本座血本无归。”
镜无妄目光似笑非笑,将林霁暂拉出房门:“乌大人想来与她有些私话要说,你我去外间转转,看看有没有邺城怪鸟,指不定是稀有品种。”
来时路上,乌席雪已听闻长乐的身份,一时也无言,良久才道:“我知道你是……”
长乐垂睫默认,心照不宣。
无论长辈间有何恩怨,眼前这人,终究是她在这世上还活着的稀有血亲了。
“哦,”乌席雪回神,取出礼物,“我挑了一套护腕,名唤‘造尤之克兽’,是玄铁混着寒晶锻打而成。昔年御赐之物,轻巧易携,触手生凉。”
长乐没有婉拒好意,表姐便为她试戴。腕围合度。
长乐耳力灵敏,突然怒喝窗外:“什么人?”
果真还有黑骑偷偷留下监听。这下她动了怒:“我与乌大人在试闺礼,衣裳都脱了半截,你要听便进来听个清楚!”
亦是见窗影中的女官大人轻抖袍袖:“邺城之人果真守前魏之遗风——不守男德。”
偷听的人身形一僵,忙道:“世子妃与贵客息怒,卑职这就告退。”
说罢慌不择路地跑了。
这下该是彻底安全了,乌席雪接着道:“这护腕,戴上它便能借力,危急时可挡护一二,纵是身陷重围,也能多三分底气。”
长乐摩挲着护腕,只觉肠胃间酸楚翻涌,抬眼时,两人素来含着疏离的眸子都亮得惊人,望着彼此间肖似五分的神态,都有些挪不开目光。
乌席雪抬手,忽然轻轻握住她,附耳去:“你……别怕,我还有一条九节软鞭,不被磁石吸附,可一拆为二,明日林大人纵是没有青霄剑,也依旧有趁手的武器。”
她指尖带着常年练武的薄茧,长乐回握住她的手:“这是我自己的恩怨,万不可为我赌命,无论是谁。”
姐姐抱住她,此生第一次抱住她,答应道:“我知你胸藏焚城火,但烈焰焚敌时,也定要留条生路给自己。”
……
乌席雪出去了,便换林霁提着礼物进来,以示避嫌,姐姐便站在门口守着,与镜大人环视周遭。
林霁纵是有心理准备,一进门望见婚房内的龙凤花烛、凤冠霞帔、宝桌梨柜、喜果花生,还是受到了暴击。
尤其是季临渊准备的一张酸枝木美人榻,还有那张奢华无比、挂着红帐的软垫婚床!都是相当的大!看着仿佛能容两个人翻几十个跟斗。
甚至屏风后还藏着一张奇形怪状的摇椅,还敢正对着镜子!这种摇椅在他自己看过的海棠书局画本里常常出现,当然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几乎肺都要气炸了。
林霁早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白皙的面皮涨得青筋暴起,咬牙道:“他倒是想得美!”
白芜婳提醒他:“哥哥,长话短说……莫被他的遐想之物分了心神。”
听到她这么唤自己,林霁眼眶一红,泪水盈眶。
他这张甜润清绝的脸率先哭成小苦瓜,说出真心话:“你这么单纯,这些日子有没有受他欺负?无论如何,明日哥哥替你教训……”
白芜婳再次提醒他:“哥哥,他欺负不了我,你说正事。”
林霁这才取出怀中礼物,是一柄护心镜,却不是贺兰澈从前送的那柄。
“他送的我戴着呢,这柄是我用惯的,用了多年,曾陪我涉过千险,明日……”
“你忘了,我有血煞护身,便是受伤也无碍的。”她强作镇定,“放心吧,我都准备妥帖了,今日是想叮嘱你:我知你武艺卓绝,可明日,最要紧的事……”
林霁接道:“是保护好我自己。”
对她而言,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她还活着,而她在乎的人都死了。
她不想世上再剩自己,一个人。
纵是活着,也如同孤魂野鬼。
白芜婳终究忍不住,连日来的委屈在此刻倾泻而出,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失声痛哭:“我怕你来,却知你一定会来。纠结万分,还是寄了喜帖。”
林霁自己流着泪,却伸手替她擦泪:“我们两小无猜,自然会来陪你。我怎舍得你身后无人?怎舍得像当年一样留你自己面对?这次我们要一起,为无相陵报仇。”
林霁拥住她,两人又一次抱头,压抑着小声哭。
“婳儿,父亲母亲本想来,我却未告知他们日期,便是知晓你一定不愿他们涉险。”
白芜婳仍谨慎问道:“伯父伯母素来倔强,不会偷偷跑来吗?”
林霁保证:“不会,他们的通关文牒与户籍凭证都被我扣下了,锁在镜司黑柜中。”
她才破涕而笑:“还是哥哥最靠谱。”
林霁再次向她保证:“我知道你的心事,也最懂你,你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离世。所以明日,哥哥定会保重自己。若事成,我们用轻云纵脱身,届时我在谷底接你;若事败,我便陪你一起,黄泉路上不孤单。下辈子,我还要先认识你……”
他越说越动情,望着婚房喜庆,再也按捺不住,泣不成声:“下辈子……我们能不能……”
白芜婳强作理智打断他:“哥哥,你又忘了你是照戒使。没有下辈子,你只需要跟好镜大人,他们不敢动你。我于崖下设了逃生阵,若顺利,我会从淋琊后山幽谷出去,之后便是晋国域内。”
林霁一愣:“咦?镜大人真是能堪算天机!他来路在边境道上,配了快马接应,我起初不知为何……你与他说过?”
她感到讶异:“没有啊,邺城人疑心颇深,看来镜大人筹算颇多。”
林霁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咱们镜大人,何时失算过?他既肯来助你,必有十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