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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侧过脸,隐约察觉有男的在凝视自己,正准备开骂。
突然意识到,白日春意暖,她和众人一样穿着单衣。
湖边夜风刺骨,眼前两个男子皆着厚衣,反观自己仍穿着日间的薄衫。她怕他们察觉自己毫无寒意,要她解释这不合常理的体质。
贺兰澈身上的外裳剪裁精致,却未用皮毛御寒,本就难抵春寒。他说话时肩头微颤,冻得明显,却仍惦记着她,要先顾着她。
昏暗里,他的眼眸亮如繁星,笨拙关怀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暖意,莫名感觉旧庙安全了。
长乐确实不冷,却更不愿多做解释,犹豫片刻,她准备接过带着他体温的外裳。
正巧此时,旧庙大门外传来了一声瑟瑟发抖又强撑胆色的呼喊:
“师姐……师、师姐!长乐师姐——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第24章
这一声呼喊来得恰到好处,为长乐解了围,她如一阵风般疾步掠出庙门。
长乐对来人依稀有些印象——这是杨药师从京陵带来的弟子之一,只是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小弟子害怕旧庙,见有人从里面出来时,才稍松口气。
长乐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懵懵懂懂,又孤身一人拎着个小包裹,想必是壮着胆子走了很远的路,也不知如何才寻到此处,便问他道:“有何事?”
小药师一口脆生生的京陵口音:“师姐,这是辛夷大师兄嘱咐我送来的东西。他说破庙临珀穹湖,夜风会冷,您定能用得上。”
长乐顿觉这衣物送得及时,虽是抢了贺兰澈的好意,却也免得他受冻,最要紧的是:不必让人察觉她不怕冷的体质。
还是辛夷师兄思虑周全。
她接过衣服迅速披上,见小药师仍在庙门口徘徊张望。
“就为这个?没别的事便快回去。”
——长乐师姐果然和她们说的一样不好相处。
小药师心里暗暗嘀咕,却又忍不住往庙内多看几眼,对门后的情况流露担忧,紧蹙眉头,似是下定了好大一番决心。
他央求道:“我原本是杨药师在京医署令带教的弟子,方才没有安排我,我去问药师,他说若想随队来旧庙,需得问问师姐行不行。”
“不行,回去吧。”长乐直接回绝。
她本就打算使唤邺城的免费劳力,像这样带教期的小师弟,多的不会,还有感染麻烦,莫不如让他在义诊堂跟着其他黄衣师姐帮手,省得添乱。
“师姐……我想留在这里,那边分派的杂务用不上我,若不留下,可能回京陵,没法转正……”
小师弟言辞恳切,还怯生生的,显然是鼓足勇气才说出口。
长乐沉吟片刻,最终说道:“今晚用不上你,明日早些随你师父同来,路上看护好患者,莫要迟到。”
等她重新裹紧辛夷师兄送来的大氅,转身返回旧庙时,精御卫已开始收拾整顿起来。
一个驱赶蝙蝠,另一个就举着灯。
晋国有句老话说得好,老天奶为你关了扇门,就会为你破一扇窗。
长乐虽被血晶煞这贱蛊关了痛觉和味觉的窗户,视觉和听觉却更灵敏。或许也不是血晶煞的功劳,她猜想,可能自己常年在谷底流浪炼出来的呢?
总之,长乐视力极好,一眼便瞧见了有只倒挂小蝙蝠藏在房梁后面,岿然不动。
精御卫如无头苍蝇般东一下西一下地驱赶着,根本没看见藏着的这只。
蝙蝠们自然也对这些不速之客很苦恼,世世代代在这温暖的屋子里生活,今朝有贼人一来便开始点灯闹火,驱赶原住蝠,这又找谁说理?
真是令蝠无奈。
因而,它们极不配合,在庙内东一飞西一顿,就是不肯走,闹了半晌。
“长乐你莫怕,这些蝙蝠虽长得丑陋,却是胎生,不算极毒的虫豸,你到旁边歇着,我一会儿便能将它们驱赶干净。”
贺兰澈边说边加入驱虫队伍,掌心托着昭天楼改良的新型机关。
长乐本就无惧,只嫌繁琐,指尖捏着袖中银针转了两圈,若非顾及这些邺城人,几招之间,杀了便是——这实战经验自己实在太足。
再简单些:自己将手掌一割破,那血晶流出来,滴一些到风口,不出一刻钟,蛇虫鼠蚁自会退散。
可在人前,这些法子全无用武之处,她端着“弱质女流”的姿态,袖手看着他们忙乱,暗叹世人总默认“女子需被保护,男儿当自强。”
哼,这“保护”二字,究竟是温情还是桎梏,倒要看施与者的本心。有些事是真保护,有些事却又再借着“保护”之名攫取好处,将人吃干抹净。
好在贺兰澈不同……他的护持无关性别,即便换作敲更老汉,他也会倾力相助的。
她想到这儿,便朝他望了一眼。同时听见季临渊发问——
“阿澈,你还在捣鼓什么?”
季临渊揣着袖立在神像下,腰背挺直如战场上的督军,自有一番压阵的威仪。
贺兰澈终于搭稳木架,抽出袖中银丝捆缚妥当,将那机关木鸟往殿顶一送。
“你费什么功夫?直接袖箭杀了省事。”见他不答话,季临渊催促。
“大哥,这些蝙蝠不过寻栖身之所,却无过错,你稍等我片刻,快好了!我将它们暂时赶出去。”
望着弟弟专注调试机关的背影,季临渊感叹:若是玄奘法师西行时,遇得到贺兰澈,怕是要引为知己……
闲话归闲话,他只得作罢,阿澈向来如此,有些怀仁。
怀仁也好,只要不耽误正事,他愿意折腾也行吧。自己也能护着他们。
木鸟展翅时,翅羽“咯咯”作响,飞了一阵,翅音从尖锐渐转啸鸣,终至人耳不可闻。
只消这几声,蝙蝠群似被搅了清梦,烦躁地盘旋两圈,便顺着破窗往静夜里飞去,一批接一批,直至殿内空寂。
木鸟沿着屋檐缝隙飞了一圈,众人才惊觉蝙蝠数量远超所见,除了倒挂梁上的,墙角旮旯里蛰伏的飞蛾、梁间结网的蜘蛛,全被贺兰澈的机关翅音搅得躁动,拖家带口往庙外迁徙。
想来若有人能懂它们说话,应该是骂骂咧咧的,恐怕还会狠狠啐一声:“这些昭天楼砍脑壳的狗偃师!”
待最后几只飞蛾撞出窗纸,旧庙内的腐土味混着蝙蝠臊气渐渐淡了,鼻吸间清爽了很多。
贺兰澈收了木鸟,熟练拆解机关零件纳入袖中。
季临渊正欲拍拍好弟弟的肩膀,施令下一步。
却见贺兰澈忽然转身,声音对准了另一个人,像浸了月光的溪水,如涓流抚手,轻柔舒缓:
“长乐,别怕~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
季临渊望向暗影里抱臂而立的少女,她双手交叠抱臂,望着蝙蝠,若有所思。
悉数“恐怖东西”被赶了出去,精御卫开始收拾殿内杂物,这些活倒是撇脱,破蒲团、朽木梁,一路往外丢了便是。
唯有高台神像下的可怖佛容,在灯烛下泛着青灰,倒塌在地,只剩半颗佛目,恶诡非常。
长乐直视着那残佛,却看见佛像背后影壁上投着条粗长灰影……正在蠕动!
像极了蛇信子吞吐!
纵是身经百战的精御卫们,也冷不丁被吓一大跳,有一个离得近的更是惊呼出声。
大蟒蛇!巨大蟒蛇!正在向人而来!
对蛇的恐惧来自人的本能,没有谁不被吓出冷汗。
他们转头的功夫,长乐神色骤变,出于本能的战栗从尾椎窜上头顶,瞳孔骤缩间已飞身扑向影壁,袖中三枚银针,裹挟着破风之声,雷霆万钧之势,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直直射入那大蛇的“七寸”。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长乐!”贺兰澈慌忙把脚边待丢的烂木头霉蒲团全部踢飞,奔到她身侧。
只见长乐重重出了一口气,复而蹲倒在地,调整呼吸。
她以为,又在梦里。她以为,又是梦魇。
下意识的出针却十分真实,有那么一个恍惚间,她以为自己还在蟒川,还在灵蛇虫谷。
众人惊怔,方才那道残影快如鬼魅,银针出手角度刁钻,如流星赶月,整个过程只在瞬息,精准狠厉。
这真是药王谷救死扶伤的女神医吗?
“你没事吧?被吓坏了吗?”
长乐此时还蹲在地上,贺兰澈也顾不得许多,他拉过她的手,试图传给她一丝温热,却不知她*接收不到。
他能触见她掌心冰凉颤抖,于是掏出一张小丝帕来为她擦干手心的薄汗。
他也不知为何要去擦她手,只觉这样好像能安慰到她。
季临渊纵是平日爱与她互嘲斗嘴,此时出于君子之风,也不屑对恐惧之中的人落井下石说风凉话。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好像是被吓到了……吧?
季临渊提灯走近影壁,灯晕扫过处,灰影化作一截缠着麻线的粗绳。
“没事的,那是一根大麻绳子,喏——你看,应是加固佛像用的,”高贵如季长公子,甚至亲自将那根脏绳子拖来,照给她看,打消她的恐惧:“没事的,不是蛇。”
谁知,季临渊站在佛像前,身着鹤绒大氅的高大身躯又被灯映成了一只——大乌鸦,修炼了上千年,会走路的那种。
贺兰澈险些笑出声,又知大哥素来注重风仪,便将脸埋在怀窝里偷笑。
“少主……方才是卑职在收绳子,对不住大家……”
从佛像后钻出的精御卫脸色发白,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确认了绳子是一场乌龙,他却差点被射杀。
长乐耳尖通红,方才气血上涌的潮红还未退尽。
“罚不罚你,长乐神医说了才算——”
季临渊哄着她,递去个眼色,闯祸的精御卫忙向长乐抱拳,却见她摆摆手,示意算了。
“继续收拾吧。”
她撞开贺兰澈递来的手,自己捡起那些烂木头霉蒲团,一张破碎又棱角分明的小脸绷得死紧,往破庙外走去。
“季某不知,长乐姑娘竟有如此好身手。”
长乐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