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吐的感觉被药压住,却没能压住恍若置身巨型摇篮的飘摇感。
这时,老舵手声音传来:“不行就回舱里去吧,一层没那么晃荡!”
“老人家,刚不是说要按压载法坐么?”
“你们几个人压得到个球!老子是嫌你们聚一起聒聒,说一些触霉头的屁话!让你们分开坐而已。”
……
长乐则在照顾下面的人,先是让房里猛生气的季雨芙喝药,她也吐过,还特意吐到她大哥的床边,难为有晕船的精御卫要进来收拾打扫。
而后,长乐盯着精御卫喝药,这八个人里晕了七个。晨风大统领本身没怎么晕船,只是被强压着:“喝了可以以防万一。”
他看着自家长公子的苦相,也郑重点头,跟着便喝了一大碗!
这下好了。
慢慢地,等这船闯出魔鬼礁,再过彭郎矶后,靠岸泊到一处有些荒凉的小镇,渡口边几乎没有别的船,只野野地长着一片芦苇,四月正是芦苇发芽不开花的季节。
“这地儿是废弃的,今晚只能将就着住了。”
船工们都比较烦心,若不是白沙洲闹那么一出,还能下岸到白沙镇去吃点儿好的东西,犒劳下一整日的殚精竭力。而这处地方只有鸟在拉屎,他们只好在船上吃些便饭,回舱内好好休息了。
那洋花膏的药效,也就差不多到了。
晕船时的天旋地转慢慢消停,众人都回到各自的船舱内。只是,林霁好似没有困意,只自己在船舱内呆了一会儿,便拆出本书,点上渔灯,在船尾的亭内自己坐着。
长乐此时没有功夫先去会他,因为贺兰澈不舒服,在说胡话。
别人很快都迷迷糊糊晕过去了,就他药没喝够,既不能睡晕过去,却又发汗脸红。
还好,叫他不要乱动,他就乖乖地趴在桌子上。
长乐的心软没有持续太久,又给他冲来一碗洋花膏。
喝完,就把他搀到他的小床上,同样,他的床也与季临安隔了一扇屏风。
准备走时,贺兰澈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嘴里嘟囔着:“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害怕。”
长乐怔了一怔,还是转身回去,俯身悄悄问:“害怕什么?”
贺兰澈鼻尖、眉角、眼尾、两颊,全是红红的,药效又上来,让眼神都迷蒙。
“我害怕……
大哥是金风,你是玉露。
你们一相逢,就胜却人间无数。”
长乐:“……”
好气又好笑,停顿半天后问:“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讨厌那个流言报,我不要做男二。”
长乐凝神,看来这流言与周围人的看法,还是使他阴影挺大的,尽管他平时开开心心傻乐,只顾着解决问题,什么也不抱怨、纠结,却还是藏在心里不安。
长乐的安慰要脱口而出,忽然换了种说法,她希望贺兰澈听得懂:
“你以后不要穿你大哥的衣服了,我不喜欢任何有花纹的衣服,我只喜欢纯色。”
也不知道此时贺兰澈是真说胡话还是故意钓她——看着他没心眼儿吧,又很机灵。
“是白色的衣服吗?我见那小林公子的皮相,是好绝的模样。我惆怅,我自愧弗如。你一直瞧他,你说,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长乐无奈:“你别作诗了。快睡会儿,睡会儿就不晕……”
贺兰澈双眼迷离,双颊绯红,还真像是被辛夷师兄的药给闹麻了。
“我想听。”
长乐只有趁他傻乎乎,脑子不清明的时候,才愿意凑近逗他:
“我可不像你呀。皮相不可贪恋,我只喜欢心好看的。”
贺兰澈没悟出来,还以为是夸他更好看。
他还在“嗯嗯”点头呢,放心一笑,睡晕过去了,睡之前还抱着被角,像是准备做个美梦。
长乐将见他说睡着就睡着,很是羡慕。
她困于梦魇时,也曾喝过蒙汗药,可惜没用,管睡不管醒,过不了几个时辰,照旧是蛇蝎鸟人在梦里将她喊起来,一顿乱捅,醒来身上没有哪块地方不紧绷着。
长乐给贺兰澈盖好被子,发现这人十分有趣。他不舒服的时候,你叫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做什么,让他趴着就趴着,让他喝光一碗药,绝对不会剩一口。就算晕着,你跟他悄悄说“平躺”,他缓一缓都会自己翻过去。
这会儿的傻样,她又被逗笑,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脸上走了一圈,像学他雕刻似的,去描他的额头,眉角,双颊,唇角……记住他睡着的样子。
长乐再等了一刻,见那林霁还在凉亭里坐着,她才重新沉下脸,壮着胆子要出去了。
出去后,长乐先是沿着整个船走了一圈,往各人的船舱各敲了三下,确定舱里的人都睡懵了,连带精御卫也没人清醒。
那些船工开船累了一天,更是鼾声如牛。
但她依旧不放心,摩挲着手腕上的铃铛,在船工的舱门口低声喊了几句,也没人应答,万分警惕才终究抚平。
最终长乐整理好衣襟,朝船尾那边走了过去。
*
一步一步,她又借着渔灯的暖光,细细打量一回林霁。
他不去睡觉,那把三尺长的青霄剑守在左侧,他右手提着一卷书,笔直地坐靠船尾凉亭。
背影清瘦,一身白衣。
只有衣摆处似有绣几朵鸿雁,针脚细密,绣工极好。
夜风轻轻拂过,吹起他那白色的衣角,衣袂翩翩,整个人仿佛要乘风而去,让周围遍布的芦苇蒹葭都沦为了陪衬,他自成一道风景,任谁见了,都会被他的风姿所折服。
可惜,十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林霁。
会摘桃花给她别发的少年剑侠,变成衣袂生香、举手投足皆有仪度的贵公子后,剑招里混着书卷气,此刻都在专注地看书,没发现她走过来时一直望着他。
而长乐只是望着他,看不出悲,看不出喜。
“不休息么?”
听见神医说话,林霁摇摇头,手指拂过手上书卷,又翻了一页。
才答:“习惯晚睡,此时也睡不着。”
长乐在他面前站住,伸出食指勾了一下这书的封皮。
——《晋国刑案汇览:校注备考版》
长乐:“?”
她愣了一下又问:“林大人已有官身,怎么还看这个?”
“往年求取功名,看习惯了。未曾想这一趟被镜大人提拔,这卷书才看到一半,此时拿来打发时间,以免前面所付光阴浪费。”
“不爱看话本了吗?”
“也看,只最近没时间了。”
林霁回完话,才发现这问题不对:“神医怎知……”
毕竟隔了十年夤夜,此时相望不相见。
长乐扯起唇角轻嘲:“之前,你说我面熟,此时,我说与你并非一见如故。”
林霁不明所以。
“你瞧,这季节,芦苇还不会开花,旁边倒有一丛不知什么花,你等我摘来看看。”
她决定好,便直接蹬着船尾,从这宝船往远处浅滩飘零而下。
林霁先是觉得她身法眼熟,看清后惊讶,继而惊恐。
“轻云纵……”
像被风卷起的小叶,恍若真有云气托着,衣袂带起的风竟未惊散水面的月影。纵似惊鸿踏雪泥,去留无痕身自轻。
她破开正萌花芽的芦苇从,伸手于湖心捞出一朵花。折返,将花丢到林霁的脚边。
“林哥哥,你曾说学会这身法,将来与我遨游天地,还作数吗?”
她试探他,明明笑得阴恻恻的。
却震得林霁说不出话。
林霁以为自己幻觉了,举袖揉揉眼睛。
“长乐神医,你……”
“你叫我什么?神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不记得我了?连你也不记得白芜婳么?”
“婳儿?你说……你是婳儿?”
“怎么,我像鬼吗?”
林霁怔怔地望着她,难以置信。慢慢回过神后,忽然向她而来,一步一步,通身白衣,令月亮光晕似乎是为他洇开的墨。
他走到白芜婳的面前,仔细凝望她的样子,举起手,手指颤抖,寻找那个在无相陵时,身着羽衣,美若仙娥,开朗明媚的小白的影子。
“林哥哥,我易了容。”
听到这句话,林霁顿悟,他眼角都红了,难掩激动,好像在感恩万物。先像要哭出来了,而后又释怀地笑了,于是他的眼睛又笑眯成月牙儿,甜到人心里去。
“是轻云纵……是你、是你的声音,不会错!婳儿,你还活着!”
丢开剑,丢开书卷,他捧起她的脸,抚开她脸上的冷意。
曾经清冷疏离的剑侠客,向来眉眼细腻淡薄,此时哭得眉尾和鬓角处浮出一道青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和我,听说你家出了事情,连夜赶去……断壁残垣,全是尸体……我们,我们找到了你母亲,埋了她们,在尸山中疯狂找你与白世叔,却找不到……这些年你们去了哪里?白世叔呢?!”
他的话,白芜婳此时只信三分,于是故作轻松地望着他,唇角勾起浅笑。
“我爹死了,我身中血晶煞,却活了下来。”
她在观察他的反应。
林霁面上划过一丝伤感,继而问道:“血晶煞?”
“是,百毒不侵,伤病速愈,大家都在找的血晶煞,我此生都不怕再中毒、受伤了。你觉得这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