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好像一块破布,沉甸甸压在废墟之上。“未央宫”的题字牌匾裂成两节。
金翅鸟眼窝空洞无泪,壁画里铺满暗红斑痕,不敢看是干涸的血迹还是焚灭的彩漆。
可是不用猜,没有着火的痕迹。
冬天的无相陵,夜晚不冷,白日不热,是最好的过冬之地。
赶到时已经过去十几天,到处都是发酵的气味。
有一只美丽的钗环,在最显眼的地方,碎成两瓣。
母亲简单确认,大叫一声:“是未央妹妹啊!”便嚎啕大哭。
林霁则与父亲晕了头,到处翻找。
父亲最后宣布好消息:没有找到白叔和白芜婳。
父亲最后宣布坏消息:昔日相熟的管家账房门房、厨子厩卒鸟奴、护院,八十几具,一个不少……表皮松动,快腐得液化了。
林霁最后确认那只和剑穗上长得一样的小鹿时,已经哭累了,对身边气味都习惯了。
或许这些时日,有胆大的歹徒,会进来偷些财宝,可惜应该踏不过正殿便能被吓晕。
白叔叔与父亲是能好到,家里存放财宝的地库也指来看看的好兄弟。
清点了白家的宝贝,居然没有被洗劫一空。
父亲捶地磕头:“那就是为了血晶煞……”
“谁传出去了呢?”
“难道是我们吗?”
母亲提剑,耳朵一动,叫声不好。
有夜枭凌空,瞪着眼睛,母亲可不止是娇丽,只会跳舞?哼。
她绯衣握剑,剑风挑出弧度,剑气震落那只死鸟的羽毛,碎成十几份。
如果那天回家路上的鸟,也被这样操作,或许一切都会改写吧?
这只鸟没有飞出去,于是地狱版的未央宫没有歹徒卷土重来。
他们仍是在地库中蹲了很多天,因为外面味道太大。
总之每天火化几个人,清点一遍。确定是没有白世叔和婳儿妹妹的尸骨。
很残忍吗?很残忍吧。
白宫主一家关系简单,鲜少与人来往,唯有和他林家最要好,连收尸都是林家来做。
父母又开始吵架,这回母亲一巴掌扇了过去:“就是你嘴巴大,你以前和他开玩笑,什么疯话都敢说,你说你武功比他好,还说以后你给他送终……”
父亲只有呜咽,哀鸣:“你打得好,你再多打我两耳光。”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抱头痛哭。
每天埋一些,终于埋完了。只剩了未央姨姨的骸骨。
母亲这几天十分冷静清醒:“你这个漂亮的姨姨最讨厌虫子,不会喜欢土葬。我就做主,将她火化了带走,以后放到家里,你不要害怕哈。”
林霁点点头。
母亲用最后一盆从后山石潭引来的水,洗干净未央宫地砖上的罪恶时。
父亲在后山立了一块木牌,才写了“林平江、苏骊眉、林霁祭上”。
就被母亲一脚踢飞。
“瓜娃子,你是怕你死*得不够快。”
“哦哦对。”父亲赶紧把木牌砸了。
这些天,大家都比较沉默。比起难过,还有悔恨和后怕。
父亲说:“不管谁传出去的,就当是我传出去的。今后我再也不会话多了。”
离开无相陵之前,他们一起因愧疚为百人墓磕头。
当然,是很小声的默念。
“我林平江”“我苏骊眉”“我林霁”
“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林霁提了一个问题:万一白叔和婳儿妹妹没死呢。
没有人敢回答他,不死,或许比死了还要可怕。
他们先围着滇州悄悄查了一圈,滇州老百姓不敢提无相陵几个字:“报案都不敢管的事,背时鬼找死,别带上我们格认得?”
这次回到蜀州后,父母又想了很多办法。
问心山庄不从政,剑派虽素有声名,却不大,身边狐朋狗友也不敢再来往、交谈。
最后委婉托外祖父的六伯伯的媳妇的孙子,是个暗探。参与查了几年,得出与朝廷、江湖流言一样的结论:
“云南无相陵陵主白阔,娶了位大美人,那大美人是某位大官的情妇,怀着大官的孩子嫁给无相陵,生下的女儿长得颇似那大官人,由此那大官前去讨要,姓白的精神有问题,一气之下,自行点毁山门,烧了全家,同归于尽。”
这个版本,气得耙耳朵的父亲暂时化身游牧民族:“我热烈的蝶、热列的温,他们懂锤子。”
又是草又是马又是蝶,四川跑了个遍。
有天父亲还是忍不住喝酒了,和外面聊这些的人打了一架,当然打赢了,却害得林家只能卖了嘉陵的房子,处理山庄的一切,搬到其它地方。
母亲难得没有责骂父亲,只是决定:
既然白家查不出来,那就从未央姨姨身上查,她出身濯水仙舫——既如此,咱们搬到江南吧。
*
最后新家定居帝都京陵郊外,很多事情也托关系,林霁才转学到明心书院。
书院是晋国第一学府,林霁一去,就使“四川没有高大男神”的说法灰飞烟灭。
有人夸他相貌好看时,他总想起那个再也没人比她更好看的小白妹妹。
她若能来,一定打破“云南没有皮肤白皙貌若天仙”的偏见。
可怎么也找不到她,大家都当她亡故了。
当她的眉眼声音淡去后,林霁还在乎父母紧拧的眉心。
其实并非母亲要求,是他某日自己说的:“孩儿去考都察院吧,为父亲母亲分忧。”
晋国的都察院叫“五镜司”,每五年由吏部统招一回;
或是职位有空缺时,由司正镜无妄镜大人单独提拔。
这决定说得晚了些,这一年的国考迫在眉睫,林霁临时学书,自然没考过。
他便又虔心等下一个五年的国试,到了加冠之年。
加冠礼很热闹,父母请了很多京陵新认识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大家很想哭。
父亲说:“以前说好,你的表字,由白叔来取的。”
林霁的表字,最终叫“云开”。
云开雨霁,不是碰瓷《滕王阁序》。
或许是希望冤案终有一天,云开雨霁吧。
或许是希望愧疚终有一天,也云开雨霁吧。
林霁十年备考,父母也忙,导致他二十六岁还大龄未娶妻。
给林霁说亲的人很多,父母总是谈到一半就住口了。
母亲说:“以前生了你,你姨姨说她若生个女孩,你们要能互相喜欢,我们两家在一起,多好啊。”
父亲则补道:“是啊,我说给你俩定媒,你白叔称知己难得,彩礼明算。带我去他的库房,里面全是你妹妹的嫁妆,让我好好攒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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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年,父亲身体有些不好,一直说想去药王谷求药王看看,却又因这样那样的奔波查探而没有时间。一拖,就拖严重了,经常在家躺着写小说。
好在母亲很坚韧,庄子里外的事情都由她接手,大家都知京陵的“新”问心山庄,女庄主是个蜀州人,很厉害。
林霁曾发现,父亲有天偷偷去晋江书局投稿小说话本,却被拒稿了。
那些书稿虽然被父亲烧了,林霁还是找着其中一页,写着《重生之回到兄弟被杀死的前一晚》
晋江书局给的评语是:文笔待改进、简纲待改进、人设不错、创新点不错、看点保留。
从此以后父亲就不再买晋江书局的书了,“晋江论谈”再开讲座时,管三与群儒对骂三百回合,他都要去跟着踩一脚。极端到给所有坏结局的悬疑话本打负分。
没想到吧,“云潮望生”是母亲这些年悟出来的,问心剑派的最后一招绝技。
她不会写《重生之回到姐妹被杀死的前一晚》,但也许无数个夜晚曾想过,若她在。
母亲握剑的手背上有道旧疤,是这绝招练成之时不小心割的。
那天的晨雾正从剑尖漫上来,将那些血衬得像朵开在苍白月光里的红梅。
后来,林霁自然也会了这剑法。
无数个夜晚的白月光下,如被云气托着升地三尺,剑尖先指天,再陡然下沉,剑气能令四周枯叶逆着风势,贴着地面向谁涌来,在脚下聚成漩涡——想托起谁。
云潮,望生。
*
终于有一天,那神秘的濯水仙舫浮出水面,跟着来的,还有震撼朝野的乌太师家丑闻!
谁都不知道,这丑闻初稿就是林霁的父亲投的。
这次没找晋江书局,而是找到一家名叫“雀神日怪”的报坊,坊主叫“烧饵块”,和有个叫“烧包谷”的坊主是兄弟,都说云南话。故而轻易过稿了。
这个秘密,是那一日,林平江与苏骊眉去陪林霁看榜发现的。
第二次的镜司国考,还是没上岸,千军万马考编制,实在太难了。
可是,他们见到了年迈的乌太师,也是传说中的天仙驸马乌颂子。
尽管他老了,有些佝偻,还是被一眼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