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心存侥幸的官员们,脸色瞬间煞白。
这哪里是点到为止?这分明是赶尽杀绝!
颜大人竟真的毫无收手之意,连自己的恩师都处置得毫不留情?
一位老臣再也按捺不住,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太皇太后,若依照颜大人所说这般处置,只怕牵连甚光。而且杨老于国于民功勋卓著,实在不可这般处置啊!”
他转向颜彻:“元辅大人,杨阁老他可是对你有着再造之恩啊!当年若非杨阁老力排众议,破格擢升,元辅大人怎会有今日的地位?”
他神情越发激愤,声音痛心疾首。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御阶之下那道绯红身影,等待他的回应。
只见他缓缓侧身,面向那位激愤的老臣。
脸上依旧平静无波,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嘲弄。
“杜大人此言差矣。”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
“本官今日所禀,皆是依律论罪,证据确凿。法理纲常,乃国之基石,岂容私情掺杂?”
他的目光刺向那位老臣:“倒是李大人,如此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莫非是感同身受,兔死狐悲了?抑或您与杨阁老之间,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深厚情谊,亦在律法纲常之外?”
“颜浔之!你简直冷血无情,忘恩负义!”
另一名与杨连昌交好的官员再也按捺不住,指着颜彻厉声怒骂,气得浑身发抖。
颜彻甚至未正眼看他,薄唇轻启,声音是近乎优雅的嘲弄。
“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无论何人涉案,依法论处。”
那官员被他这轻描淡写的话一激,“噗”地一声,当殿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向后倒去!
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御座之上,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指尖微颤,终究不敢出声。
年幼的皇帝更是懵懂,只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下方。
颜彻却恍若未闻身后的混乱与无数道或怨毒、或惊惧、或忌惮的目光,姿态从容地整了整一丝不苟的袍袖,对着御座方向微一躬身。
“陛下,太皇太后,若无他事,臣告退。”
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他不疾不徐地踏出金殿,绯红官袍在肃杀的雪光中显得格外孤高。
也格外,令人胆寒。
……
颜府,明兰院。
炭火融融,驱散了外间的寒意。
段大夫正坐在榻边,三指搭在令颐纤细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入冬以来,令颐偶染风寒,虽好得快,但总让人觉得有些恹恹的。
段大夫神色专注,指尖微微调整着力道,似乎在反复确认着什么,脸上布满了疑虑。
侍立一旁的晴雪见状,忍不住问道:“段大夫,姑娘她怎么了?您神色怎么如此凝重?”
段大夫收回手,神色平和,看不出什么异样。
“无妨。姑娘只是冬日里气血运行稍缓,有些倦怠,多加休养,注意保暖便是。”
他顿了顿,脸上带上了一丝宽慰的笑意:“不过,倒有个好消息。姑娘的倚梦症之兆,近来几乎踪迹全无了。”
听到这句话,方才还担忧的四个侍女纷纷露出喜悦:“果真如此,太好了!”
令颐也甚是开心:“有劳段大夫费心,多谢您!”
段大夫提着药箱,心事重重地走出暖阁。
门外候着的赵福忠,迎上前:“段大夫,看您神色,可是姑娘的脉象有何不妥?”
段大夫道:“倒非不妥,只是姑娘的脉象,虚浮中带一丝沉涩,像是……房事过频,耗损过甚之象。”
“什么?!”
赵福忠眼珠子都瞪圆了,急声道:“这、这怎么可能!您近日给大公子和二姑娘用的那些东西,莫非过猛了?”
段大夫脸上也显出一丝尴尬与懊恼:“正是此虑,前些日子呈上的东西本是为助兴添趣,谁知……”
赵福忠听得脸色剧变:“哎哟我的段大夫!您、您这……二姑娘她日后还要出阁的啊!”
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这身子骨要是亏狠了,将来可如何是好!”
段大夫闻言,沉默了。
他想起数月前,赵福忠私下告知他,这位被大公子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二姑娘,还有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当时,他内心的震撼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行医半生,自认见多识广,原以为江南民风已算开化,未料这京城的权贵之家,玩得如此惊世骇俗。
然而,惊涛骇浪过后,他选择了沉默。
既然已效忠颜彻,便深知什么该问,什么该烂在肚子里。
他只需要办好自己的差事便是。
段大夫收敛心神:“赵总管放心,在下定当为姑娘悉心调理,固本培元,将损耗补回来。大公子那边也会配以相应的温补之剂,调和阴阳,以免过犹不及。”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些用具,在下也会重新甄选,寻些质地更温润,性能更和缓的。”
赵福忠听得一愣一愣的,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段大夫。
这人不光一下子就接受了这悖逆之事,非但毫无异色,竟还如此专业地想着如何优化,如何投主子所好?
这份觉悟和钻研精神,简直让他这个老管家都自愧不如。
他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罢了,他也不能闲着,还是去寻摸些画风雅致内容温和的小册子吧。
第66章
风雪被隔绝在厚重的门扉之外。
颜府书斋内,炭火无声,青烟袅袅。
颜彻步入时,一身绯红袍角仿佛还携着金殿上的凛冽寒气。
邵玉与鲁贽早已垂手侍立,室内气氛沉凝如墨。
邵玉待颜彻落座,谨慎开口:“大人,清查官员侵占民田一案,牵连甚广,阻力重重。”
“若要震慑宵小,彻底推行,只怕还需要寻一足够份量的儆猴之鸡,方能收雷霆之效。”
他言下之意,杨连昌一案虽震动朝野,份量仍显不足。
颜彻淡淡道:“本官知晓。杨连昌不够。”
当初他向那位曾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前首辅告知此事时,杨连昌眼中的惊怒和不甘,他看得分明。
可,那又如何?
他深知此举必将背负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骂名,可这些声名对他来说,轻若尘埃。
他行路,从不在意路旁犬吠。
鲁贽按捺不住,抱拳愤然道:
“大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那些只知蝇营狗苟的蠹虫,岂能懂得大人一片赤诚公心?”
颜彻微微抬手,止住了鲁贽的激昂。
他目光从镇纸上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平静地扫过面前两位心腹。
“二位觉得,禹王,如何?”
整个名字一出,书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邵玉与鲁贽浑身一震,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一股冰冷的死寂迅速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朝堂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论颜彻此生最大的仇人,阉党之流不过政敌,彼此倾轧,尚在官场规则之内。
唯独禹王,可以说是血海深仇。
这些年,颜彻步步为营,终登首辅之位,权倾朝野,很多人都暗中揣测,他必定会寻机报复。
然而,他却对此事讳莫如深,甚至从未在人前提及只言片语。
他们以为,颜彻此举有两个原因。
一则,禹王是皇亲贵胄,除非谋逆大罪,哪怕是皇帝也难轻易撼动。
二则,禹王自颜彻崭露头角后便深居简出,行事低调,几乎揪不出任何错漏把柄。
众人皆以为,颜彻或是已然放下,或是不屑再与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纠缠。
谁能料到,这滔天恨意,从未在他心中熄灭分毫,只是被深埋于心底,变得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足以让其万劫不复的时机。
邵玉与鲁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他们深知,一旦颜大人心中有了决断,便无人敢挡,也无人能拦。
两人垂首道:“大人明鉴,禹王,的确是最为合适的靶子。”
颜彻微微颔首,神色依旧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