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条理清晰地部署,声音平稳,仿佛在安排一场寻常宴饮。
待交代完毕,邵玉沉吟片刻,终究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深深一揖。
“大人,卑职斗胆,敢问一句,此番雷霆手段,大人所欲,当真仅止于查清田亩弊案,整肃官场?”
颜彻摩挲镇纸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邵玉,眼底似有幽光一闪而逝。
他笑道:“哦?何出此言?”
邵玉道:“卑职只是斗胆揣测,大人之志,远不止于此。”
书斋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颜彻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邵玉,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谋士。
的确不仅于此。
他要动的,从来就不是一两个蛀虫,一两个仇敌。
他要动的,是那缠绕了整个王朝命脉、盘根错节、视民脂民膏为禁脔的整个世族利益集团。
禹王,不过是这盘大棋上,一枚分量足够的眼中钉,一块垫脚石。
……
夜色深深。
颜彻踏着阶前清冷的月光回到明兰院,玄色大氅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廊下灯火昏黄,投在积雪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侍女们无声地迎上前,为他解开沾雪的大氅。
室内暖意融融,刚踏入内室,便见令颐蹦跳着迎上来,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哥哥。段大夫说我的倚梦症真的好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了!”
颜彻目光落在她明媚的笑靥上,眉宇间冷冽的疲惫被悄然融化。
“嗯,甚好。”
“太好了太好了!”
令颐雀跃地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
“马上就是新年了!今年哥哥终于不用忙到深夜,可以和我一起守岁了吧?我们可以一起放烟花,吃年糕。”
她叽叽喳喳地描绘着,仿佛那简单的团圆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颜彻静静听着,看着她鲜活灵动的模样,眼底的温和愈深。
“你的倚梦症既已痊愈,证明哥哥的任务也快要完成了。”
“任务?”
当令颐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乱:“哥哥,你以后就不管我了么?”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已带了哽咽。
颜彻眼眸微微一凝,随即,那丝复杂情绪被他完美敛去,快得令人无法捕捉。
他轻轻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温柔一笑:“当然不是,胡思乱想什么呢,”
“哥哥怎么会丢下你不管你?永远都不会。”
令颐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小声嘟囔:“吓死我了哥哥。”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颜彻自然地转移话题,牵着她走向床榻。
“我去沐浴,等我一会。”
令颐拉着被角:“嗯嗯。”
待颜彻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回来,他如往常般坐在床边,掀开被子一角。
令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某种惯性记忆让她下意识地警觉。
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并未发生。
只听身后人说:“好久没讲故事了,妹妹想听么?”
“嗯?”
令颐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哥哥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讲故事了?”
“怕你对我有非分之想,忍不住对我下手做一些奇怪的事。”
颜彻一本正经地说道。
令颐:“……?!”
这倒反天罡的话让她一时语塞,脸颊漫上红晕。
颜彻帮他整理好被压乱的头发,笑声低沉悦耳。
“上回说到,书生在日复一日等着玉兔回来,可她终于等到玉兔的时候,玉兔因为在人间游荡过多,灵气消耗,已经难以维持人形,变回了兔子的模样。”
“书生便背着化回原形的小玉兔,跋涉深山,为她采撷清晨的第一滴仙露,寻觅峭壁上的千年灵芝,亲手种下最水灵的胡萝卜。”
“她教她学人话,带她看山峦,溪流,看日升日落,引导她感悟人性,感知这世间流转的灵气与温暖真情。”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描绘着书生近乎偏执的细致与温柔。
“日复一日,终于,在书生精心的呵护与天地灵气的滋养下,玉兔体内受损的灵脉渐渐修复,朦胧的月华开始在她周身流转,她快要重新化为人形了。”
颜彻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
“然而,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书生家中却突生变故。他必须即刻启程,远赴京城。他只能将尚未苏醒的玉兔,托付给山脚下一户忠厚的猎户照料,留下足够的银钱和叮嘱,便匆匆离去。”
令颐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啊?那玉兔醒来见不到书生怎么办?猎户可靠吗?”
颜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讲述。
“书生日夜兼程,心系玉兔。待他数月后归来,满怀期待地赶回那猎户家中。”
他的目光落在令颐脸上。
“玉兔少女恢复了人形,明艳不可方物,可他却看见,玉兔正依偎在猎户那高大健壮的儿子身旁。她望向那年轻猎人的眼神,充满了羞涩和依恋。”
“原来,玉兔在化形的最后时刻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个每日给她喂食,逗她开心的猎户之子。她以为,这个在她醒来后给予她照顾的人,便是她昏迷前日夜照料她的恩人。”
令颐听完,小脸皱成一团,闷闷不乐地揪着被角。
“哥哥,这故事好难过,玉兔认错人了,书生好可怜!”
她声音瓮瓮的,带着不满:“他们明明那么曲折才快在一起了,我讨厌这样的误会!”
“是啊,故事有时便是如此。”
颜彻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额发上,声音很轻。
“玉兔
到现在也不知晓,自己心底的情愫究竟因何而起,又该归于何处。”
令颐抬眸看向哥哥。
烛台晕开柔柔的光晕,勾勒着年轻郎君俊美温和的眉眼,皎皎如雪。
她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颤。
他的眼神太过惑人,以至于她没有细细体会他的话。
“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淡淡的话语,为玉兔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他倾身,吹熄了床头的烛火。
黑暗温柔地降临。
他在令颐身边躺下,将她纤细的身躯揽入怀中。
不知是不是令颐的错觉,她觉得哥哥今晚的怀抱好紧。
臂弯间的力度与温度,也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更加缱绻。
“晚安,小玉兔。”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搅扰谁的梦。
……
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某处官道上,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一少年纵马疾驰,踏碎一路冰霜。
他身披玄色轻甲,外罩暗云纹斗篷,即便风尘仆仆,依旧难掩其通身的锐利与贵气。
面容俊朗,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在暗夜中明亮如星。
身旁紧随的护卫忍不住劝道:“燕小侯爷,寒风刺骨,不如寻个地方歇歇脚,明日再赶路吧!”
燕珩勒紧缰绳,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不必,到下个驿站再歇不迟。”
随从见他意志坚决,只得无奈应声:“是!”
燕珩一抖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京城方向。
处理完西北军务,他几乎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见到她。
第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