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性子,要强得紧,又极怕承旁人的情,要改也非朝夕间的事。”崔述坐回案后,淡说,“你未历其境,自然难知其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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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缨于读书一道上开蒙得晚,又无自小耳濡目染之氛围,进益并不算快,但胜在勤奋,每日起早贪黑,手不释卷,崔述给她定下的规矩,她向来只有翻倍完成而绝无偷工减料的,如此一来,崔述每日晨间检查她前一日所学的效果,基本还算得上满意。
待从溽热难消的三伏转入呵气成冰的三九,周缨已经基本认全了常用字,写字虽仍不算好看,但也勉强可以入眼,若昧良心些,也可称上一句工整,不仅可以将她阿娘留下的书信看懂七七八八,亦能够自行读上一些简单书目。只是再往后,要精读更难些的书目,则需更多指点,崔述不大抽得开身,只能琢磨另寻他法。
这日,北风凛冽,冰雪势大,皇城根下的百姓都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街上偶有几个行人,也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崔述乘车回来,捂着手炉走进门内,便瞧见周缨蹲在院中,拿野果给一个小巧精致的雪人做鼻子。
奉和夺过那颗野果,反手将雪人的脑袋一把揉花,取笑道:“这也太丑了。”
周缨气极,和他打闹起来,崔述不由顿足。
就这当口,一团白色扑面而来,崔述侧身一闪避开,那团雪色便炸开在一侧石阶上,碎雪和冰碴子溅了两位无辜的归客一身。
那已无全尸的雪球散落一地,无言地控诉着罪魁祸首。
周缨僵着手站在院中,头顶落满鹅毛大小的雪片,神色赧然,颇有些过意不去。
奉和原本背向大门站着,此刻看她这副模样,心知不妙,转过身来,见是崔述,忙说:“郎君,今日无事,这雪又好……”
“既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也好。”崔述轻描淡写揭过,沿着回廊往北屋走。
周缨同奉和呆呆站在原地,目送他与束关进了屋,奉和问她:“还继续么?”
周缨撇撇嘴,说不来了,待奉和转身,迅即弯腰拾起一团雪,略微一搓便往这边砸来。奉和不防,虽反应快迅捷地往外一跳,但仍未完全避过,背上被砸了个结结实实。
他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便冲周缨嚷嚷:“周姑娘,你这小人做派,竟然使诈,没这样的道理。”
“我今日刚好读到一句,‘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想着可以试试。”周缨笑着说,“没成想效果还挺好。”
奉和气得跳脚,听不得她这满口胡言,弯腰兜起一大坨雪,结结实实团成球。
周缨吓得赶紧奔逃,慌不择路躲到廊柱后头,仍压不住心头的得意,轻轻笑出声来。
笑声如水面浮冰轻轻相撞,清脆悦耳,崔述解系带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氅衣解下递给束关,自个儿站至窗边,往外看来。
周缨藏身在廊柱背后,料想奉和因惧冷只得暂且放弃,谁知奉和竟一直将那雪球拿在手中,冻得手通红也不肯松开,快步逼近这边。
她吓得不轻,迅速移至下一根廊柱后头,再支出脑袋去瞅奉和的动静。
俩人一退一进,连续转移三次以后,奉和瞅准时机,一击即中,雪团炸开在周缨头上,将她的发髻砸得凌乱至极。
雪沫子溅了一身,周缨草草将脸上的冰碴子抹掉,再顾不得其他,又同他酣战起来。
难得一闻的笑语声充斥着这座寂静小院,崔述看了半日,同束关说:“今日喜庆,了结了桩大事,你也去和他们乐乐。”
束关一愣,抱剑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断然抗命:“不去,幼稚。”
崔述失笑。
极轻的一声笑,本应不起眼,奈何周缨恰巧跌倒在阶下,这声落入耳间便格外清晰。
她回头看去,见崔述正立在窗边往这边看,以为他在嘲笑自个儿,气得七窍生烟,反手便挖了一团雪往这头砸来。
崔述侧身一躲,那雪团便砸在窗棂上,四下溅开,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室内雪。
大仇得报的周缨此时才得了闲,慢慢挣扎着起身,孰料试了几次也未能成功,只好以手撑着石阶,试图借力起身。
察觉出她的异样,崔述快步出门,到阶前询问她情况:“摔到骨头了?”
“没有,估计是崴了下。”
崔述心下微松,向她递出一只手。
周缨迟疑片刻,将左手搭在其上,却依旧没能借力站起身来。
崔述只得走下台阶,屈身扶她。
一团冰凉的雪适时从脖颈处灌入,浸人的寒意从后背传来,令崔述不禁战栗了下。
罪魁祸首收回右手,歪着头看他,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得意地取笑他:“你早间教我的,兵不厌诈。”说罢撑着石阶轻松站起身来,同奉和打过招呼,一瘸一拐地笑着往垂花门内走去。
后背冰消雪融,湿漉漉的,凉得浸人。
束关递过来一方帕子,崔述未接。
奉和隔着两尺的距离,瞧瞧周缨踉跄中带着雀跃的身影,又看看崔述意味难辨的眼神,悄悄撤离。
行将避开的时刻,听到崔述轻呵了一声:“半日功夫,竟已学得炉火纯青了。”
第25章
◎滴水之泽,九死以报。◎
冬雪连绵,周缨支颐坐在案前,心绪不宁地温着书。
竹笤帚刮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令她偶尔分神,然而她没有起身出去帮忙扫雪,仍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这一小摞书上。
崔述今日走得急,天不亮就有人来接他,走前给她布置下温书的任务,说回来要抽查。
于读书做学问这一道上,她无可与崔述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不敢怠慢,然而今日却总是有些沉不下心来。
正自埋首书间时,院门猝然被叩响。
在院中扫雪的奉和同束关两人同时停下笤帚,暗生警惕。
既不是与崔述约定好的叩门方式,那便是生人,两人对视一眼,屏息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叩门声短暂地停了一息,不多时,又急切地响了起来。
一张名帖从大门底下递了进来,奉和蹑手蹑脚走至门口,弯腰拾至手中,未及翻开细看,只觑着角落里金线勾边的祥云纹,脑中便嗡地一声响。
他迟疑片刻,正欲伸手召束关过去商议,沉稳庄严的妇人之声已隔着门扇传进来:“谁在里头?既有人在,便将门打开。”
已无再看名帖的必要,奉和反身抽下门闩,将门打开半扇。
衣着华贵的妇人提步迈进庭院,见着尚未扫净的中庭,不悦地轻蹙了下眉。
奉和束关垂手立在两侧,将头埋至齐肩位置,缄口不言。
两名身材魁梧的马夫将黑漆大门阖上,院中瞬间落针可闻。
妇人环视周遭,语声温和,不怒自威:“三郎呢?”
束关一声不吭,奉和抬眼觑觑主母这来者不善的阵势,闷声道:“天不亮便出去了,小的也不知行踪。”
“是么?”韦湘笑着看他。
奉和垂首:“夫人知郎君习性,今日既不带小人出行,小人自无从探知去向。”
韦湘颔首,吩咐随从入廊下暂避风雪:“既如此,不难为你们,我在此处等他回来。”
奉和在前引路:“夫人到厅中坐坐。”
“我也算客?”韦湘施然迈进明间,逡巡一圈,又退出来,欲进书房。
奉和这回不肯开门,拦在跟前:“夫人别为难小的,郎君的书房惯来不许擅入,从前在府中也是如此。”
“好。”韦湘转身走向客厅,余光不经意间落在门上的锁环上。
未曾上锁,北风凛冽,门扇却纹丝未动,显然从里面闩住了。
韦湘转头看向奉和,面露探询之色:“他当真不在?”
“禀夫人,郎君真出去了,按往日习惯,当要入夜才会回来。”
“哦?”韦湘笑笑,“那里头是谁?”
奉和不答。
“开门。”
奉和依旧沉默以对。
僵持片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周缨站在门口,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身前。
韦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着一件靛青色的半旧夹袄,是市井间最寻常朴素的款式,却浆洗得干净,散着隐隐的清香,脸蛋上则透着一丝微红,一双水灵灵的眼不安地转了两转。
室内燃着炭火,暖意扑面而来,烘得韦湘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豫。
周缨侧身让开道,她抬脚走进书房内,环视一眼这过于简陋的书房,走至书案前,目光扫过其上摆放着的四五本开蒙书册与宣纸,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韦湘先一步走出书房,吩咐奉和跟上。
奉和递给周缨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也顾不得她能否心领神会,便跟了上去。
进得客厅,韦湘于主座落座,盘问道:“你们何日回的京?”
“五月上旬,已有半年了。”
韦湘苦笑了下,转而问:“方才那姑娘是何来历?”
奉和恐她误会,生出事端伤及周缨脸面,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极为详细。
韦湘听完,思虑了盏茶功夫,做下决断:“既是我崔家的恩人,没有这样慢待的道理。她一个孤女,跟着你们三个大男人住在一块终究于礼不合,我将她接回府里,好生善待。”
“不可。”奉和脱口而出。
“为何不可?”韦湘疑惑地看向他,“我崔家家训,‘滴水之泽,永矢弗谖,九死以报’,出去一趟便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们主仆三人不肯回家,窝在这市井穷巷中过苦日子我管不着。但这周姑娘,既然身世如此悲苦,又救过三郎一命,任哪个当娘的也看不得她再吃苦头。”韦湘站起身来,淡道,“人我带走,待三郎回来,你如实相告就是。”
“夫人,”奉和唤住她,“就算您是一番好心,也当问过周姑娘才是。”
“自然。”
书房此时已然门窗大敞,周缨将桌案上的书册与纸笺收拾妥帖放至书架上,听闻响动,转身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意,旋即又恢复如常。
韦湘一见,忙上前两步,将她双手握在掌心轻轻拍了拍,温和唤道:“周姑娘。”
周缨状若镇定地应道:“夫人。”
韦湘拉着她的手在窗缘下的几案两侧坐下,笑容和善:“周姑娘,我是崔述母亲,名唤韦湘。”
周缨点头:“方才见奉和如此敬重您,猜到了。”
“是个聪慧的孩子。”韦湘笑着接道,“三郎也是受你之恩,方能平安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