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坠崖,险些丧命,摔坏了一条腿,后来养了多久我也不知。后遇刺杀,亲随若晚来上一刹,便该命丧深山了。或许算不得九死一生,但也幸天垂怜,方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玉京。”
她说得简短,崔则也没有继续深问,只向她深深一揖:“谢周姑娘。”
说罢沿着小径走回院中,蒋萱正牵着含灵在门口探看,见他魂不守舍地进来,嗔道:“怎么了?婆子说你半道被那丫头绊住了,怎么还和她说起话来了?”
崔则清醒过来,并不答话,只同她提起另一事:“蕴真要请夫子的事,你看得怎么样了?”
“也不知你这妹子是真心还是玩笑话,我倒是正选着人,就是怕她只是图一时新鲜,请了名气大的先生过来,到时半途而废,反倒是对先生的不敬。”
“蕴真自幼跟着三弟读书,这事上她不会怠慢,既说了要读,便是当真要读下去的。”
“说是这么说,但毕竟要及笄了,眼看着要提嫁娶的话了,早年虽如此,也不知如今心思还在不在这上头。”
崔则想了一想,替她荐了一人:“不用非请大儒,反倒是庶务少些,能将教书这事放在心上、肯多花些时间精力的更好,我有一品行端正的旧友,去岁丁忧,近来倒欠个营生的活计,你派人去探探口风,早些请来为要。”
“你怎么突然对蕴真的事上起心来?”蒋萱纳闷儿道。
“你真没看出来?蕴真此举另有用意。”
蒋萱被他点醒:“给周缨的?”末了自言自语道,“我近来倒觉得她越发顺眼了些,她待易哥儿和含灵都是极好的,俩孩子也愿意和她亲近,动不动跑去找她,她也不嫌麻烦,尽心得很,品性确实不错。我们和三弟的恩怨左右跟她无关,这事我自然好生办,明日我便派人去说合说合。不过咱们家也不是聘不起一个先生,你们兄妹俩这般拐弯抹角的做什么呢?”
崔则并不答话,抱着含灵往屋内走,边走边朗声教她念诵《傅子》:“夫仁者,盖推己以及人也。”
第33章
◎兰序悄无声息地亡故了。◎
若华门东设灯市,流光若昼。
初十之日始,周缨与蕴真便一直在灯市上盘桓,奋战四日后,带回诸多精细雅致的玩意儿,认真挑选过后,二人于上元当日依各人喜好送至各院中,意在给众人添个增福添瑞的彩头。
行至兰姨娘处,却见院中关门闭户,敲门不应,细细听来,闻得风中隐有哀啼。
仆妇急急赶来,将二人劝回各自院中,周缨瞧出些端倪来,夜里设法探问了几遭,方知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兰序悄无声息地亡故了。
周缨心头如遭雷击,再生不出温书的心思,早早上了榻,夜里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翌日便找了个由头,避开丫鬟仆役,再次探访,只见肃穆空堂,白幔高垂,院中只有昔日旧仆守灵,无人前来祭拜。
兰序的贴身丫鬟同她还算熟识,见她来访,悄悄引她进门添香:“周姑娘肯来祭奠,也不枉兰姨娘将姑娘视作朋友一场了。”
从她口中,周缨得知,兰序是吞金走的,走前亲自点燃了那盏新制成的九转莲花灯,光影摇曳中,她坐在铜镜前细细理妆,摘掉周身饰物、去尽铅华后,在莲花光影中,安安静静地伏于案上走了。
走时,身畔唯留灯与茶相伴。
因是自尽,又在年节里,崔府并未大肆操办,上元一过,依制发完丧,从此府里便再无人提起过此人,似是从未有过兰序这人一般。
独独周缨在夜里,似还偶尔能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忆起那双笼着淡淡哀愁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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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蒋萱信守诺言,派仆役自城西将先生接来,于前院设学堂,正式教周缨二人读书。当然,蕴真自小进学,授课全然照顾周缨的进度,更特地添了一门算学。
周缨知晓众人好意,为此愈发用心,挑灯夜战不过尔尔,人眼见着一日日地憔悴下来,然而眼睛却一日亮似一日。
小学堂逢五休沐一日,这一日间,蒋萱常掐着缝儿请周缨去玉清院商议,内容是预备给蕴真办笄礼,相关仪程自是由蒋萱拟定,唯独她说自个儿年纪比蕴真大上不少,不知蕴真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喜欢什么,便找周缨来帮忙参谋参谋。
开年过后,蒋萱面上常带着笑,崔则擢升至户部员外郎,虽官阶仍不算高,但毕竟是自备受崔述罢官事件牵连后的新起点,为崔家带来了难得的一丝喜气。
但好景不长,周缨来玉清院中的次数虽不多,还常被崔易和含灵绊住,非要她陪着一起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感知到蒋萱眉头紧锁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几次在听仆妇禀事时会走神,再至后来,便见用膳时崔公和韦夫人脸上也常阴云密布。
蕴真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后来才后知后觉地知晓,朝堂局势已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短短几月间,太子被夺监国之权,先前站队表忠心的各家如今都人心惶惶。
周缨隐隐感知到,崔述所承诺她的快了不是空话。行将离开,她愈发用功,蕴真则常叹:“真真疯魔了,同我三哥少时读书那劲儿一样一样的,老天真是眼神儿不好,怎么不把你生成个男儿身,好叫你考取功名去。”
周缨一笑置之,仍埋首书卷,不闻槛外之声。
六月初七,宫中大丧钟鸣,崔家今虽不复昔日之盛,但早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宅邸距宫城并不远,九九八十一响丧音隔着宫墙传出,弥散在崔府的每一个角落。
山陵崩,府中上下急着预备素服,仆役脚步匆匆而不闻杂声,井然有序,俨然早有预料。
崔公和韦夫人轮流入宫,既为大行皇帝的丧葬之仪,亦为探听朝堂消息。
四十九日后,嗣君齐应即位,大行皇帝停灵皇家万安寺,这时才有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出来,说是大行皇帝驾崩当晚,崔述执诏临东宫,王举夺父兄之权,率禁军同往圈禁前太子,震慑老臣,助新帝顺利稳定局势。
新帝登极,同步册王妃章容为后,子齐延为储君,新旧两代君王的权力更迭自此落幕,朝堂表面复归平静。然而肃清前太子一党的雷霆行动仍未停歇,刑部牢狱陆陆续续塞满了人,执笔断生死的堂官自然成了官复原职暂时主事的崔述。
目睹昔日同僚在朝会时陆续失去踪迹,崔公时常嗟叹,韦夫人却难得展露笑颜,让崔公速速放下面子去请崔述回府。
崔公依言去过崔述在净波门外暂居的宅邸一次,吃了闭门羹,回来后闷闷不乐,又架不住妻子百般恳求,只得换上官袍腆颜去刑部官署寻人。
崔家近年虽势微之象已显,但崔允望毕竟有虚爵在身,崔家如今更出了个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往后自不可同日而语,刑部小吏不敢怠慢,当即将崔允望带往内署。
崔述正忙于研读卷宗,见有人进来也并未抬头,小吏禀道:“崔侍郎,崔公到了。”
崔述笔尖一顿,抬眼看过来,将笔搁回笔枕,起身相拜:“父亲。”
“蜇伏近两年,而今出息了。”崔公自嘲一笑,“如今除了朝会,要见你一面也不易。”
“儿子常在衙署,父亲若要寻我,遣人来传话便是。”崔述恭敬回道。
崔允望走近两步,视线落在墨迹未干的案卷上,笑说:“你打算如何处置崔家,向新帝献诚?”
崔述淡道:“父亲与二哥虽投先太子阵营,但于大逆之事上襄助有限,不过犯结党营私之条,圣上已亲裁,此罪不论,既往不咎。”
崔允望轻嗤:“圣上这帝位来得不易,先前雷声阵阵,我道你俩要血洗朝堂,没想到竟是类虎之猫,怀柔至此,如何清洗异党、肃清朝堂?”
“父亲慎言,圣上从来志不在此。”崔述恭谨回完话,顿了半晌,又说,“况当以铁腕肃清之处,圣上亦不会宽纵。”
崔允望沉沉地望着他,黄花梨木手杖沉重得坠手,半晌,才说:“后日为蕴真行笄礼,你若还认她这个妹妹,便借此机会搬回来。”顿了顿,又说,“否则,日后蕴真嫁娶之事,便不再问你意见了。”
“我知晓了,父亲慢行。”
待崔允望走远,奉和不忿撇嘴:“我虽是崔姓家仆,也忍不住多一句嘴,当日既闹成那般,郎君今又何必应承?”
崔述沉默半晌,方慢慢道:“一则,蕴真幼时常伴吾身,如此场合,焉能缺席?二则,父亲虽有古板之嫌,但这些年的确为我筹谋良多,不必因此生隙。三则……”
奉和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到后半句,疑惑地觑他一眼。
三则,三则什么呢?
奉和忖度了许久,也没得出个肯定的结果,倒是两日后,九月廿五,尽管案上的卷宗已堆成小山高,崔述仍旧依言拨冗回了一趟府。
因大行皇帝下葬未久,不得宴请之禁令尚未解除,先前议定的仪程迫不得已全部作废,蕴真的笄礼诸仪从简,仅有自家人在场见证。
事出突然,原本计划中热闹至极的笄礼精简得可称冷清,但蕴真却瞧不出委屈,穿着蒋萱为她置办的新服,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时不时地望一眼中庭。
韦湘看得心疼,却也无法,待赞者称吉时到后,亲自上前执梳为小女挽发。
发髻初挽成,门上的小子一溜烟儿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三郎回来了。”
蕴真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便望见了疾步进来的崔述。
崔述同众人见过礼,方道一声有事来迟,目光转至周缨,淡淡颔首以示见过。
周缨回过礼,站在暗处,没忍住又往这边瞧了一眼,想是匆忙赶来,未及回家更衣,令她头一回见到崔述这般装束。
绯色官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形挺拔如松,神韵如竹,引得她眼神多流连了一息。
崔述在一侧站定,感知到这目光,疑惑地看过来,与周缨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缨被抓现行,仓促转头避开,耳垂爬上一抹微红。
看得崔述没来由地一笑。
韦湘闻声看过来,疑惑地打量着他,又顺着他的方位往身侧看了一眼,淡扫了眼周缨。
礼官高声唱礼,赞者捧簪而进,韦湘收回目光,取过漆盘上的木兰玉簪,插入初初挽成的云鬓,道:“愿吾女蕴真,金玉其贵,冰雪其洁,永葆真纯。”
礼成之后,韦湘和蕴真拉着崔述说话,周缨陪了片刻,悄悄退出门来,回到怡园中继续温书。
竹影松心吃着她带回来的糕点和糖果,远远候在外间,并不扰她。
周缨将前九日先生所授的内容全部翻阅一遍后,梳理出两个尚有疑惑的问题,誊抄到纸上,预备明日向先生请教。
忙活完这一切,天色已晚,檐后熔金,黄灿灿的一片,为屋脊添了一层金色的屏障,周缨看得入神,驭风在她身下钻来钻去也未能使她分心。
驭风被冷落,心生委屈,愈发用力地蹭着她的小腿,叫了一声。
周缨如梦初醒,理好裙裾蹲下身,握着它的前爪,将它半个身子提起来,扮鬼脸逗它:“我们驭风都长这么大啦,刚来时才巴掌大点呢。”
驭风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珠子不住地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是只聪明的小狗,和我一样呢。”周缨吸吸鼻子,蹭了蹭它的脸。
竹影隔着屏风笑她傻,松心倒看得心疼,小声说:“其实也是个可怜见的。虽说是夫人的远房亲戚,事事都跟二姑娘一样相待吧,衣食用度样样不缺,但到底不是自家人,前头澄思堂热热闹闹,咱们这里免不了冷冷清清的。”
竹影嗑着瓜子应和:“周姑娘性子还算爽利,应当不在意。只是三郎刚回来,一家子许久不见,免不了要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留在那里也尴尬,这才提前回来了吧。”
“女儿家哪个不愁思的,面上不说,心里未必不苦。”松心在她脑门上一敲,“旁人家到底待不长的,父母皆亡,又已是这般年岁了,待孝期一过,要么嫁出去,要么嫁进来,再没有别的路了。”
周缨全副心思扑在驭风身上,同它道歉:“对不住嘛,是我错了,近几日功课难了些,冷落了你,但是两位姐姐也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不是?”末了一看它这通体黢黑的毛发,觉得自个儿实在是有些睁眼说瞎话,枉读这些时日的圣贤书,连道失言,又说,“小家伙,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走了哦。”
驭风歪头看她一下,眼睛眨了眨,令她的心都软塌了一块。
“我是认真跟你告别哦,我要走了,往后都不会回来了。你呢,还是留在这里,跟着蕴真吃香喝辣好些,跟着我出去呢,免不得要受苦。”说着又蹭了蹭它的鼻尖,“我曾经没养好一只很威猛的小狗,让它走前吃了很多苦,我怕我还是照顾不好你,不敢带你走。而且……我要去的地方,确实也不能带你去,你呢就大人有大量,看在我这大半年将你养得这么膘肥体壮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周缨蹲得脚麻,站起身来,反手将驭风交给来人,嘱咐将它抱去喂点东西。
转过身来,才见是已换过燕居服饰的崔述。
第34章
◎我已走了这样远。◎
驭风迟疑片刻,欢欣地摇起尾巴钻进这位“生客”的怀中,埋头拱了拱。
周缨脚底发软,踉跄了下,崔述伸手扶住她,沉沉看她一眼,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醇:“想好去哪儿了么?”
显然是听见了她方才的絮语,周缨伸手指向北方,屋檐背后是高耸的宫中角楼——瞻云楼,声音似含了丝心虚:“想好了。”
大行皇帝于万安寺停灵满百日后下葬,新皇下诏精简内侍规模,裁撤年纪超过廿五的宫女,放还故家自由适人。与此同时,将内廷书堂交还六尚掌执,更以六尚缺人为由在民间广选女官,设选擢考试,凡年在十六至廿二之间、身家清白不曾犯律皆可参与,余者不论,只以识字能算为要。某种意义而言,也是新皇登极后内廷的一次换血,意在除宦祸之弊以肃清宫壸。
“为何?”崔述轻抚着驭风的脊背,温和发问,半分诧异不显,仔细听来,却可辨出其间暗含的怅然。
周缨轻轻笑了下:“有没有空出去走走?”
“好。”崔述将驭风放下地,与她并肩往角门走去,行至一半,奉和过来找他禀事,他便稍稍落下两步。
再提步时,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距他两尺远的周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