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撞进一双怒意炽盛的眼。◎
险些伤及储君,众人心下凄惶,生怕被责罚,皆埋首待罪,大气不敢出。
驭风犹自不知闯了大祸,仍欢欣地摇着尾巴,还想同齐延一块儿玩乐。
这憨厚样子反倒逗得齐延一笑,早忘了方才那一遭,他俯身摸了摸驭风的脑袋,才同崔述告别:“崔少师身子抱恙,我还来叨扰了这么久,实是不该。我就先回宫了,太医便先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少师多顾惜身子,待养好病再回朝中。”
崔述谢过恩,送齐延出府上辇。
周缨随侍在侧,直至轿辇起行,仍能感知到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知他此刻定然愠怒不已,却也无法,只得强作不知,随行回到宫中。
三日后,明德殿日讲毕,齐延的贴身女官温瑜来同周缨传话:“皇后想查阅近日日讲记注,还请周女史将近日注笺呈至景和宫。”
日讲记注平素每日由温瑜带回,第二日再带回明德殿,由周缨再整理誊抄一份装订存档。
周缨应下,取出年后这几日的记注,随齐延一并回到景和宫,在东庑房中用过便饭,等候传召。
日沉时分,宫人过来请她进东偏殿。
头回相拜,周缨恭谨行叩拜大礼,章容并未叫起,仔细将她端量了几回,才问道:“瞧着年纪还轻,才十七岁?”
听得肯定回答,章容又道:“宁州棠县,倒是不远。”
三日里,尚宫局已将周缨的过往翻来覆去查了个干净,只道是先前籍在明州,后来随母归宗落回宁州,此次应选入宫,被祝淮看重,选入尚仪局,目前专司侍读事。
门第普通,断与前朝派系扯不上关系,又刚入宫,与内廷诸人牵涉亦还不深。虽年纪尚轻,但为人看着并不娇气轻浮,反倒稳重有加。
章容边翻阅记注,边思量了盏茶功夫。
“卢侍郎近来朝中庶务繁忙?”章容持镊翻卷的手已滞了许久,但声音听来仍还沉稳。
司檀忙禀道:“春将至,亲耕礼将近,想来礼部正忙着。”
章容沉默不语。
“倒还有一桩,听闻卢侍郎近来和户部闹得不太愉快。户部有意查各部历来积弊,卢侍郎年前被崔少师派人请了几回。”
“因私废公不可,因公废公,亦显法纪弛矣。与户部生了龃龉,自按前朝法例处理,如何能因崔少师领侍讲事宜,便挟私怠慢殿下的功课。”
话说到最后显是动了怒:“近来越发照本宣科,堂堂储君不耻下问,身为臣子竟敢搪塞,这侍讲官,想必是时候换换了。”
司檀应喏。
周缨讶异抬眸,东宫受傅,事关国本,侍讲官人选竟由中宫如此轻率决定,而宫人全无半分诧异或劝阻,想来已然司空见惯。
章容顺着这目光看来,周缨重又俯首下去。
“殿下之事,为这内廷里的首要事。”章容执银镊翻过一页,慢吞吞地点评,“倒是个做事细致的,遣词造句亦能看出来有些才学,且未替朝臣矫饰,”说着向周缨一笑,“应该是个没有私心的罢?”
周缨叩首:“入得内廷,自然奉娘娘与殿下为主,断不敢有私。”
章容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瞧你这话说的,那圣上呢?”
周缨再拜:“乾坤共济,同为天地之主。”
“能说会道。”章容一笑,叫她起身,命人赏了一支金累丝葫芦簪,吩咐道:“行事机敏,又有护主之心,还算可靠。明日便来景和宫吧,往后随侍殿下左右,仍司侍读之事。”
周缨应下,接过司檀递来的记注,正欲告退,章容又叫住她:“我再看看。”
司檀重新将记注呈上,章容翻至正月十一那日,慢慢翻看那日齐延与崔述的问答,问道:“此问为何未完?”
“是时殿下发问,崔府的两位哥姐儿嬉戏至此,崔少师念殿下正是童心未泯之年纪,平素又无兄弟姊妹可与之玩乐,遂请殿下先事休息,令府中小辈相伴。”
章容闻言,双眉微微蹙起,几有半盏茶功夫才问:“崔家二郎现今任何职?那孩子多大了?性子如何?”
司檀答道:“现任户部员外郎,至于孩子,暂且不太清楚。”
周缨接过话:“瞧着应与殿下年岁相差不大,性子还算沉稳,玩兴起时也有几分活泼。”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同祝尚仪禀明吧。”
待周缨出殿,章容复又思虑了盏茶功夫,起身到后殿去瞧齐延。
天色已喑,后殿中十二盏莲花灯齐燃,齐延端坐在案前,完成今日的课业。
许是有些难,没写几个字,他便将笔放回笔枕中,托腮思索片刻,挺直的脊背微弯下来,不多时,又强迫自己重新挺直腰背,凝眉深想。
章容接过司檀手中的缠枝莲食盒,走至案前,齐延起身:“母亲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听闻你近日歇得越发晚了。”章容将汤碗端出来,“尝尝这个,歇息一会儿。”
齐延垂目看来,见是一碗鹌子羹,其上飘着笋丝、松茸,鲜味扑鼻而来,接过来浅尝了两口,点评道:“肉极嫩,尝着也鲜,母亲尝过了么?”
章容摇头,将一碟金橘煎端出来,执箸喂给他一颗:“我不爱喝这个,这金橘解腻,也尝尝。”
“酸甜可口,挺好的。”齐延夸道。
章容摸了摸他脑袋,劝道:“还是早些休息,课业若太重,便同崔少师说一声,他知道同讲官商议调整,身子最重要。”
“崔少师回京之后,又将功课重新安排过一遍,更合理了些,孩儿学着也还好。”齐延解释道,“课业并不紧迫,只是我想让父亲也开心些。”
“你父亲虽喜你勤勉用功,可也未要你这般糟蹋身子。”章容叹道,“也是怪并无其余子嗣替你父亲分忧,你父亲才在你身上寄予了这般厚望,但他何尝不希望你能做个普通稚子,无灾无病,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知晓的,父亲和娘亲的用意我都明白,我也想快些长大,替你俩分忧。”
章容鼻尖微酸,将食盒收好递给司檀,趁机侧身掩下失态,坐至齐延身侧,温和发问:“殿下,你想不想要位伴读?”
“伴读?”齐延轻轻抿唇,试探问,“可以吗?”
“自然可以。”章容接问道,“你那日去瞧崔少师,可瞧见他那个侄子了?你觉得他如何?”
齐延略一忖度,认真评价道:“崔公家里的小辈,自然不缺礼数,应也早早开蒙,且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功课上应当也差得不多。”
“相处起来如何?你可能接受他的脾性?”
“爽朗大方。”
听这般答话,便知他还算满意了,章容道:“那我晚间便同你父亲说说,让他明日便下敕,命那崔家哥儿速速进宫,为你伴读。”
齐延欣喜地笑弯了嘴角。
章容劝他:“既这般高兴,今日便早些去歇息吧,明日再用功不迟。”
齐延这回听劝,温瑜忙领着他下去盥洗。
“殿下素来用功,娘娘宽心,也早些梳洗吧,晚些圣上要过来了。”司檀劝道。
章容点头,慢慢往寝殿走,叹道:“殿下是聪慧勤勉,课业上不用我操太多心,圣上也有意今年便要命他陪着召对朝臣,以明政事了。只是到底还是个小人儿,当娘的偶尔还是有些心疼。”
末了,又叹道:“原来殿下想要的竟是这个,我这母亲,只想着无人与他争抢,他应当较圣上先时更为轻松才对,原来竟还不如一个外臣看得明白。”
司檀宽慰道:“殿下向来听话讷言,不大提要求,娘娘有所忽视也难免。崔少师到底也是传道授业的先生,自有慧眼识人之能……也好,以后有自家亲侄子在,崔少师想必会更尽心,怎么看都是好事一桩,娘娘当宽心。”
二人说着闲话,慢慢往寝殿去了。
翌日,敕令果然颁发,命崔易三日后进宫伴读,另擢崔则为礼部仪制司郎中,既是嘉赏,也是借机将崔则调离户部,以示避嫌。
崔述病未好全,近来都未去饭厅同众人用餐,方在院中小厅里吃完晚饭,回到屋中,执笔悠悠地将今日那朵梅花涂完红,正在那里细数还有几日到末九,便听奉和来报:“二郎夫妇过来了。”
崔述微愕,将笔搁下,迎到门口,见崔则面色乌青,大有问罪之势,而蒋萱眼圈微红,望来的眼里含着两分怨。
迟疑片刻,崔述问道:“二哥二嫂有何指教?”
敕书送至部衙时,崔则手头还压着公务,连告假的功夫都腾不出来,此时忙完回到府中,怒气仍未消尽,声色仍厉:“让易哥儿进宫伴读是不是你的意思?”
“易哥儿?伴读?”崔述讶异摇头。
“易哥儿才九岁,明德殿日讲与外朝休沐时日一致,逢十才休一日,一月只能回家三日,宫人照料得尽不尽心,我们隔着一堵宫墙,又如何得知?”蒋萱说着便滚下泪来,“况且,伴储君身侧,那是多难的事,三弟常在御前行走,焉能不知,为何还要如此?”
崔述辩无可辩,他领太子少师职,纵他说此事与己无关,恐也不能令人信服,于是只好劝道:“二哥二嫂若信我,我便辩白一回,此事确非我所为。况且,易哥儿若能在东宫面前得脸,那二哥便在圣上面前得脸,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于崔家而言,自然算得上好事。可他到底是个半大孩子,万一有些差错,如何收场?”蒋萱啜泣不止,“崔家的门楣、前程和脸面,是靠你们兄弟去挣的,不该靠他。”
崔则倒慢慢冷静下来,没了方才的凛然之意:“你既肯辩白,那便不是你。上意难违,日后,还要劳三弟多多照拂易哥儿。”
“我自当尽心,二哥二嫂放心。”崔述咳着应下。
崔则端量了他一眼,从袖袋中取出一张药方递来:“这般久都养不好,想是在明州留下的旧疾。太医院的药方既效用不佳,我这里有一张托人寻得的海上方,你若相信,不妨试试。”
“多谢二哥。”
送走夫妇二人,崔述仰面看着壁上悬着的消寒图,面色铁青。
第二日一早,他便吩咐道:“寻常服来,更衣。”
奉和劝道:“太医昨儿个才交代了务必好生将养,这天儿怪冷的,圣上都让您好生将养着了,何苦来哉?”说着一转头瞧见他淬了寒冰的眼神,忙止了话头,吩咐预备车驾,赶紧伺候着更衣。
告假多日,首日进宫,目的地却不是政事堂或户部值房,竟是直接杀到了明德殿外,崔述踩着里间侍讲官温吞吞的讲经声进入偏殿,坐了个把时辰,待那边散了课,遣人去请侍读过来领明日的教本回去。
“周女史,崔少师在里面。”
周缨迟疑着推开门,撞进一双怒意炽盛的眼。
第45章
◎你这样,令我……有些心痛。◎
桌上的红梅正艳艳地开着。
衬得他的病容愈白。
瞧见她进来,他胸口微微起伏,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愤怒又冒了出来,克制不住。
宫人走远,周缨反手将门关上,屋内陡然暗沉下来,她贴着菱花门不敢动作,半晌没有挪步。
崔述起身走近,冷冷地笑了一下:“前几日在崔府,不还嘘寒问暖,如今怎么也心虚起来,避我至此?”
周缨吞咽了一下,到底没有说什么,受了他这雷霆怒意。
“十月中进宫,迄今刚过三月。短短三月,”他似是不敢相信,眉头蹙得厉害,“你如何会变成这样?”
对上他这痛心疾首的表情,周缨反倒忽然无端涌起一丝勇气,抬头看向他,一脸满不在意的模样:“我如何?我怎样?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
“为向中宫投诚,你竟会设计一国储君。”崔述声音陡厉,“倘若当日出了任何闪失,随行伺候的宫人没有一个能幸免,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果然是被他看出来了,那日驭风原本乖巧至极,后来扑齐延,她挺身相护,本就是她暗中使的小技俩,实质上是一出不甚光明的内廷争名夺利戏码。
她当日便能察觉出他的生气,只是没想到,她以为他怒的是,她在崔府行事,若有差池,会连累崔家,原来他生气的竟是,怕万一失手,她会因此受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