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薛向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腰板,单膝半跪在她跟前,伸手来触她的喜鞋。
蕴真下意识地将脚往后一缩。
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紧紧钳住。
脚腕上的痛意顺着下肢传上来,蕴真试图挣脱,却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先前的慌乱已被愠怒替代,她垂眼去盯他,语气尖锐:“你想做什么?”
竹影松心又惊又惧,欲上前阻止,然而才刚动一步,薛向已微微侧头,递过来一个威严不容驳斥的眼神,只得生生住了脚。
薛向这才转头,手上微动,替她将那双精致秀美的嵌珠云锦喜鞋褪了下来。
竹影松心胸肺间猝然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薛府仆妇形色各异。
蕴真却是又惊且恼,赤足坐在榻边,愤怒地瞪着他。
薛向往后一伸手,薛府仆妇奉上一双宽松的平头履,薛向接过,替蕴真一只只穿好,然后才说:“夜已深了,累了一整日,夫人早些歇息吧。”
蕴真满腹怒气委屈犹如打在棉花上,顷刻间散了一地。
薛向起身走向外间,行将转过屏风的时候,被身后一声含颤的声音唤住:“薛明劭。”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来,嘴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似是对她如此唤他感到新奇。
崔蕴真站起身来,被繁复厚重的喜服一衬,身量似也被压低了些,瞧着比上次茶楼里矮了少许。
“我有话和你说。”
薛向回身,行至窗沿下,随意掀袍一坐:“恭请赐教。”
蕴真缓步行至他身前,目光垂落在他脸上。
其实是极英气的一张脸,然而与三哥的那种好看并不相同,少三分温和,添七分刚硬,经年累月官场浸淫,硬朗有余,不怒而自威。
然而蕴真并未被皮相蛊惑,冷硬道:“你执意娶我,到底是为着什么?当日不说尚且没关系,但如今亲事已定,我已为局中人,总该告诉我了。”
薛向懒散地掀起眼皮,笑着看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从今日起,你是永定侯府长媳,府中所有人都不会慢待你,将对你恭敬相待,你亦不必分心事舅姑,忙庶务,仍旧可以过你出阁前的惬意日子,并不会有太大区别。”
想了想,薛向又接道:“在你心甘情愿同我做夫妻之前,我亦不会强人所难,你大可放心。”
想要的答案仍未得到,然而这番话却令蕴真一时头脑有些晕乎乎。
“多问无益,你如此追问,一定要探知真相,无非是觉得我在利用你,或者利用崔家。”
薛向促狭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就这样认为。但没关系,永定侯府非一无是处,我应当也不是毫无价值,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薛家。”
第60章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
四月末,户部新例上行下效,成效初显,凭借出卖盐引、茶引所得的课银,地方财政压力为之一减,诸如赈济、河工等事,渐有余力自足,流民减少,而农织器具亦有所改良。
似是为着当日应承中宫的那句“快好了”,崔述也终于“病愈”,回到明德殿任教。
因无其他差事在身,崔述将值房一并搬至了明德殿偏殿,不问朝政,潜心为东宫更定课程,并新增了两门亲授之课。
于他过往履历而言,教职一事本不算得大事,但他极为认真,不以事微而慢,慎小敬微,系统规划了接下来三年里的学程,并着手按齐延现今的水平编纂新教本。
齐延如重获明珠,课上一反前几月的倦怠之态,课下亦常刻苦治学。
齐应考查功课时,亦觉齐延颇有进益,将一应时令贡品连赏了崔述几回。
周缨入景和宫做事已一年有余,因齐延对她常有赞誉,章容亦觉她做事可靠,断断续续给了不少赏赐,更因她常来往永遇门,赐了她宫中自由行走的腰牌,如今自由许多。
齐延日常起居近身照顾一应事宜由温瑜负责,她只管侍读一事,偶也帮忙近身伺候,两人各司其职,倒也融洽。
如今崔述回来任教,课程与先前翰林们的编排大有不同,周缨时常受命来领新教本,见面比先时倒要更多些。
偶尔,她也趁夜间沈思宁便利时,借得厨具,学着做些吃食,翌日午间拿到明德殿给崔述尝尝。
朝夕相对,崔述偶尔回得迟,她亦留下伴上片刻。
明德殿中灯烛常燃,书简之上,留下她偶尔恍神的投影。
那应是她闲暇时,回想起那日蕴真同她说的话,思考起了何为蕴真所说的憾,又如何才能拨开云雾见己心。
然而她到底没有思考出答案,只是觉得眼下的日子已经足够安宁惬意,倘若能长久下去,至少便算不得憾了。
榴花正盛的时节,崔述有日得闲,借着灯烛,草草勾就一幅榴花图。
碧瓦朱墙,榴花吐艳,仕女仰头轻触枝叶,那榴花似簪在发边,灼灼欲燃。
周缨瞧了许久,眼也未眨。
崔述道:“既喜欢便拿回去罢,随手之作,无甚要紧。”
周缨笑着揶揄:“也好,谢崔少师相赠,可免竹纸成灰之苦。”
崔述便执着笔含笑看她,看得连灯油都燃慢了些许。
这样清平恬淡的日子持续了接近两月,令周缨都险些以为,他会和她一起,在这明德殿里,安安稳稳地伴着储君和易哥儿长大。
孰知,六月初,前朝出了一桩大事。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令,蒲州百姓因不满朝廷税赋过重,在税官催缴之时,竟纠集强行打死税官。路州皆惊,知州连夜命将行凶者羁押,不出三日,便按律判处绞刑,审谳结果呈于该路刑司与刑部复核,皆按律照准。
然而蒲州士子群情激愤,纠集百姓,四处散播悯农诗及不利朝廷之言。兼有心人于各路州广泛散播,一时之间,四海之内一呼百应。
齐应于宸极殿朝会时拍案而起,怒斥户部办事不力,命户部三日内交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否则即行革职查办。
交椅尚未完全坐稳的新任户部尚书有苦难言,召集僚属彻夜议事,天将明时才勉强写完折子,连上三计,试图从各个方面强硬镇压,齐应并不满意,当堂申饬。
户部尚书惊惧中上书请辞,齐应驳回,令再出良策,翌日户部再请行安抚之策,齐应仍不满意,当场驳回。
横也不行,竖也不行,镇压不可,安抚也不可,户部尚书急得嘴角都起了顶大的燎泡,见同僚时都微垂着头,生怕被人见着窘样。
正当户部尚书叫苦不迭,战战兢兢寻求破局之法时,恰恰收悉家中老母丧讣,当即喜出望外上书陈情请求解官归丧,生怕晚了便命将不存。御史台核明无误后,允其按制离职卸任。
正是民愤层出不穷之时,户部烂摊子在前,禀政事堂参酌后,吏部连荐三人,被荐者金殿对策时皆答有错漏,汗颜自言不配任职。如此一来,吏部不敢再荐,亦无人敢主动请缨。
一时之间,朝中对这一实权肥缺竟不敢有丝毫觊觎染指。
两日后,明光殿中传出诏令,令崔述任户部尚书,归政事堂议事。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然而君上强硬,行非常之法,以事出紧急为由,此令未经中枢,由明光殿直接发出,显然没有转圜余地。
先与崔述结怨的朝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无可与其势均力敌者,无力相抗,此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述重入中枢,并名正言顺地重掌了户部。
周缨听闻消息时便知晓,这样的平宁日子将再度中断,他又要重陷疾风骤雨,半息宁和也不能再有。
诏令下达的当日,崔述下晌授完课没有急着走,在偏殿稍候了一阵。
待人皆散了,周缨果然出现在门口,慢慢走进来,将一篮脆李放至案头:“新鲜脆甜,这时节的李子大多都还酸得掉牙,这批倒是难得,带些回去尝尝吧。”
崔述接下,一如往常说好,只是接了一句:“我明日便不过来了。往后还按旧制,三日一讲。”想了想,又说,“这些时日准备吃食,有劳费心,往后不必再做了,好生顾惜身子,若有闲暇,还是当多加休息。”
周缨点头,没有说话。
明明不是久别,她却感觉胸腔中有满腹怆然欲要夺路而出,尔后才慢慢咂摸出来,这便是一朝憾生的滋味。
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叫人无师自通轻易辨得。
眼前云雾倏然消散,得见己心。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儒雅温和,却孤寂萧索。
于是万语千言在心,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凡事小心,勿成靶子。”
竟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的。
崔述眉心微微蹙起,想说句什么,到底咽回喉间,只笑着说:“我会的,放心。”说完不忘提起那篮脆李,慢慢往外走去。
颀长的身形出了殿外,被宫灯映出长长一道影,逶迤拖在地上。
他走得慢,瞧背影,似乎走着走着,竟然罔顾仪态,尝了一口那清甜爽口的鲜李。
周缨立在阶前,沉沉地望着,直到那身影过了永遇门,越宫墙,走出了这方她等闲离不得的天地,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清露凝身,她忽地觉得,夜来天仍寒。
崔述归户部第一日,做了两件事。
其一,召旧日僚属将他去职这几月间,新任尚书所行新策之效梳理出来,逐条细报,与他素日所收集的情报作对比,一来判断新策推行效用,二来亦比对自个儿的情报网何处仍有疏漏。
其二,再上一疏,名为《请行清田稽户令疏》。
一援引太祖朝荒年绍原县百姓愤杀县官免死案,请君上行特赦,改判杀税官案主犯为流三千里,其余从犯各减一等发落,继而开仓放粮,以接青黄,既示律法威严不容相犯,亦彰显天恩浩荡以平民愤,解眼下民愤愈演愈烈的燃眉之急。
二请行改革田赋制度,从根源上化解此类矛盾。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按土地质量分等收税,以五年为期,定期重新复核土地质量、水土流失、淹没与否,再定后五年赋税比例。并在全国全面稽查户籍重新录册,以避有免税之权的豪强富户隐匿普通百姓,大肆逃避纳税。
齐应显然对这处理方法甚是满意。人于前日下晌才接到诏令,奏疏翌日近午时方上,得到批复令颁准全国照行时,金乌尚未西坠,明光殿的滴漏才刚过酉时。
诏令明文,令崔述全权主持改赋事宜,凡政令出,各路州县莫不遵从。甚有若出使地方遇紧急事宜,全权处置,如君亲临的旨意。
年轻帝王暗藏在病弱之躯后的杀伐果绝,终于在此时渐渐浮出了水面。
建朝迄今已逾百六十年,皇亲显贵经年累月苦心盘剥,逐渐通过放贷、侵夺、趁灾逼田等方式,将贫民小户之田地占为己有,以至田连阡陌,又兼有优免特权在身,致朝廷年失税赋数百万。
由是朝廷岁赋日减,不得不加征赋税,摊派到小农身上,又成了砸锅卖铁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故而为避日益繁重的田赋,尚有土地的小民自愿投献权门,将土地籍靠士绅,宁愿沦为佃农以避徭役,由是国库岁入愈减,再行加征,故而小民苦不堪言,而富户权贵坐享民脂民膏。
许是思虑经年,如此庞杂的税改,大至从上至下的官员派遣,小至土地、人口清量清查之法,户部不出三日便拟出了具体条例,政事堂中阅此疏时意见不一,分歧巨大,然而圣意坚定支持,不容有分毫质疑,一副要给户部最大支持的阵势,于是政令全然无阻地出了景运门,越玉京,行之四海。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京郊的皇亲贵族与达官显贵们。
多年盘剥,各大家族已富得流油,崔述主持的这场清田一要将不合食邑规制的田亩全数清丈归为官田,二要将冒籍相附的佃农重新录册。
田亩乃各家各族立身根本,此番一损良田,二损佃农,正是庄稼亟待收成的时令,政令一行便激起了疯狂反扑,较之上回追银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有帝王的强硬支持,反对派的反击法子稍显凌乱,不似上回那般有底气。
一来吏部想方设法拖延流程,对户部所荐的负责官员赴任手续百般找茬,更在考课中多寻改革派官员的错处,趁机贬谪,调离要任。
二来仍是那套老仪程,大肆弹劾崔述与其僚属拥趸。一时之间朝堂上互相攻讦之声此消彼长,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