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檀想了想,猜测道:“太庙驻有守军,胆敢亵渎者皆以谋逆论处,宗亲自不敢犯禁。但文庙性质就差得远,以宗亲之身份很难重处,且地近市井庶民可达,妇孺弱质哭庙易博得百姓同情。”
章容恨恨咬牙:“可真是圣上的好姑姑和好弟妹,圣上遇着难题,不知主动表忠心,竟还敢蓄意扰乱,毁圣上清名。纠集宗妇哭庙,身为大长公主和王妃,难道会迟钝到不知这是何意?”
五指握拳,抵于案上,章容问:“礼册名单上的命妇有多少参与了?”
司檀回道:“现场混乱,又兼官员们并不认得多少女眷,暂且无法确定。”
“林尚宫、祝尚仪。”
二人忙上前听令。
“你二人皆为一尚局正,掌命妇教导规训之责,今日宫中七夕仪程便由你二人共同负责,务必保证一切仪程不出差错,更要伺机警醒众人,仰承君命,毋负天恩。”
“是,臣等定不辱命。”二人行完礼,退至一侧。
司檀明白过来她的打算,忙劝阻道:“娘娘要亲自处置?文庙地近闹市,鱼龙混杂,娘娘千金之躯,不宜贸然前去。”
众宫侍异口同声相劝:“娘娘三思。”
章容压抑着怒气,却没有要听劝的心思,正要吩咐备辇,周缨走至下首,行稽首大礼:“望娘娘保重凤体,若娘娘信得过臣,臣愿替娘娘前去处置此事。”
司檀闻言看过来,眉心聚起一丝褶皱。
今日佳节,明德殿亦休沐一日,前头事忙,她才想着让周缨过来一并帮忙,但万没想到,这个平素寡言沉稳的人竟如此不知轻重,主动请命去做这样风险极大的事。
章容却是来了兴致,凤眉微挑,轻“哦”了一声:“你可知此事因何而起,就敢请命?”
周缨不卑不亢道:“因户部清田稽户令,宗室皆是利益受损者,可此令由圣上明旨颁布,宗亲不敢明目张胆和圣上作对,怕被扣上结党营私、违抗君命的大逆之罪,但宗妇却可自恃不通政事,借恤悯夫婿的由头,以祖宗礼法名义对圣上施压,望圣上收回成命。参与者中不乏近支宗亲,又只选择文庙这样政治意义不强的地方,圣上亦不好对宗妇们严加惩处。”
章容没有质问她因何知道这些,且短短时间就梳理出了来龙去脉,只是淡笑了一声:“你倒还聪明。只是依你所说,命妇可以剥除扰乱朝纲的外衣,圣上也不好直接出面发落,难治大逆之罪,你即便去了,无权无势,又有几成把握可以劝退?”
周缨认真思索过后,并不说大话:“自然只能狐假虎威,借娘娘之威势以便宜行事。臣愿一试,望娘娘信臣。”
“你为何想去?”章容仍旧追问。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如此而已?”
周缨声音低下去,语气却越发诚恳:“臣少时居明州,与母亲相依为命,赖两亩薄田为生,每日操劳,缴赋后却并无多少余粮可供家用,挨饿是常有的事。然而镇上的乡绅富户,却可想方设法钻各种空子避税,由是一日富过一日,而像臣一般家境的小民能维持温饱,则已要仰赖天恩和县官垂怜了。”
“臣居偏远荒野,尚且如此,富庶之地如何,更可推测。此令丈明田地,分等征税,既解府库匮乏之难,亦减天下万民之苦,乃泽被苍生、功业千秋之令。臣虽不才,亦愿为破除此令阻碍略尽绵薄之力。”
章容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命司檀取来中宫绶牌,亲自交至她手中:“既勇且诚,我身边一直最缺的都是这种人。既有此心,我授你绶牌,由你率一队禁军前往,全权代我处置今日文庙之事。”
周缨双手接过绶牌,平举至头顶,叩首谢恩:“愿为娘娘马前卒。”
宫人迅速备辇,送她出永遇门,再至景运门换车驾,一路疾行至文庙。
还未靠近戟门,已听得人群喧哗之声。
封锁圈外人群熙熙攘攘,临街茶楼商铺上亦聚满围观人群,纷纷抻长了脖子往里望去。
马车难以通行,周缨从马车上下来,越过人群,举目望向威严的戟门。
见宫中来人,守兵长官忙命一小队兵卒开道,行到周缨跟前见礼,恭问中宫旨意。
周缨看向广场上的百名宗妇,皆是皇亲贵戚,在玉京之中有头有脸,无论哪一个都比她品秩要高上好几阶,是她一旦得罪日后必吃不了兜着走的贵人。
众命妇服素,按品秩依序跪坐在玉素河上的石桥上,正前方的自然是大长公主和肃王妃。
细碎的哭丧之音极具感染力——“奸臣违悖祖制,妄图毁弃宗庙,请圣上贬奸佞,护宗庙,以复祖宗礼法。”
周缨眉目冷得厉害,命禁军班直接替守兵控制场面,将整个文庙合围封锁起来,自个儿随之顺利穿过人群,行至戟门外。
班直执戟疾走之声充斥着整个文庙广场,震慑得哭号之声短暂地停了几息。
大长公主抬起头,锐利如剑的目光直直落在周缨身上,当即便要起身怒斥。
肃王妃猝然伸手压住她手腕,止住她的动作。
于是她收回眼神,假惺惺地哭了一鼻子,众人听见她发号施令,登时又放声大哭起来,一时之间,文庙门前泣泪不绝,大有倾灌桥下玉素河之势。
周缨整理好仪态,施施然迈步走向人群之前,在戟门正中停下。
烈日高悬,将炽热的光倾泻于文庙前的玄墀上。
玄墀被炙烤得烫脚,周缨立于其上,扬声道:“我乃尚仪局掌籍女官,奉中宫之令,来请各位夫人陈情。请诸位暂抑悲声,推举一位夫人入内,将所请之事禀明中宫。”
第64章
◎望圣上早日罢奸佞,废苛政。◎
这是一出明显的分化之策。
众人诉求虽大体一致,皆乃废户部新令,但个中因由与具体要求又天差地别,允一人私下陈情,此人便极有可能为自己之利益而弃众人立场。譬如一旦对为首者单独许利,多有见好就收之徒。
而一旦有人退缩,阵营不再固若金汤,变成散沙溃不成军不过早晚的事。
历来化解涉宗亲之矛盾,都是此类手法,对近支许利拉拢,对远支惩处施压,已不鲜见。
遑论代陈之人便是板上钉钉的为首者,虽众人是料定前朝不好对命妇尤其是近支宗妇随意处置,才敢如此聚集行事,但倘若真触圣怒,当真发落起来,那为首者必首当其冲。
一句话令众人心中的算盘珠子敲得噼啪作响。
人群中的哭号之声短暂地停了两拍,众人举目四望,交头接耳,好半晌,目光才整齐地落在大长公主身上。
论身份,她为圣上亲姑母,是在场地位最为尊崇的宗亲。论年纪,她虽不算最长,但也可称德高望重。论利益,她的庄田逾制规模,亦是最大的那批。
见众望所归,周缨冲大长公主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安静地等着她表态。
生于天家,多年浸淫,大长公主如何不知周缨此策背后的含义,当即恨恨地看着她,慢慢起身站直身子,摆出威严模样:“依《职官志》,大长公主乃正一品品秩,位同亲王,区区一个八品女官,也敢在我面前无礼?”
已近午时,夏日烈阳射得周缨微眯双目:“区区八品掌籍自不敢在您面前放肆,但今日我持中宫绶印而来,如皇后亲临,便是大长公主您,也当有君臣之分,不得出言不敬。”
大长公主蓦地笑了一声:“拉大旗作虎皮,堂堂宗室,竟要被一个狗仗人势之徒为难,简直笑话。”
周缨面不改色地受了这难听的辱骂,提高声调道:“请大长公主谨守宗室仪范,依制率诸命妇先向中宫执臣礼,再陈诉请。”
大长公主仍旧不屑一顾,倨傲道:“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奴颜婢膝之徒。”
周缨并不理会她接近赤|裸的羞辱,仍平静地审视着她,唇边带着淡笑。
倘若这女官沉不住气,对她出言不逊,自有诸多法子可以治她不是,但其偏偏不上当,气度娴雅地候着,只等着自个儿上钩,大长公主气得牙痒痒,没好气地看着她。
周缨微一示意,身侧随行而来的宫人捧金盘上前,盘中置着皇后金绶,禁军班直亦上前排成一行,右手执着威严长戟,冷肃扫过在场诸命妇。
大长公主眼神逡巡一圈,最后与周缨四目相对。
那双眼沉静、温和,却又带着几分决绝与凌厉,大有即便身死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气势。
蓦然被刺了一下,大长公主移开了眼,迟疑半晌,端跪下去,其余命妇见她服软,忙不迭改坐为跪。
而后,诸命妇恭敬叩首:“恭请皇后娘娘懿安。”
声音连结成片,飘散至四方,围观人群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亦停歇了下来。
宫侍扬声叫起,周缨道:“请诸位商议,选派一人入内代奏中宫。”
下头神色各异,大长公主环视一周,重新站起身来:“我代诸位一陈今日之请。”
周缨请她入内说话。
知周缨是想用此法让盟友对自个儿生疑,大长公主断不肯遂她的意,只扬声道:“今日百名宗妇聚集于此,无非是因当下时事,并无什么见不得人、需私下钻营的腌臜,臣请中宫特使于戟门前听诸妇一诉。”
正是七月酷暑,大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周缨被烈日刺目的光逼得微微闭眼,勉强睁开眼直视一群目光如针芒的宗妇,再越过桥面,落至围观百姓身上,道:“既如此,也好,也让天下万民,好好听听诸位的心声。”
大长公主清了清嗓,周缨命人呈上一杯热茶:“日头大,大长公主想必渴了,先润润喉再说吧。”
正说话间,禁军班直抬着半途从京兆府冰窖中取来的冰块,将广场圈了一圈,泠泠白汽袅袅而起,场内登时凉爽了几分。
宫侍捧着漆盘上前奉茶,躬身举至齐肩位置,态度恭敬,大长公主却无端从这杯清茶中瞧出了一种挑衅的意味,并不肯受,径直道:“莫再有意拖延时间,我既代大家陈情,理当没有私心,只为代陈众意于中宫。”
此时,场外又起喧哗,原是新得了消息从四处蜂拥而至的百姓纷纷赶至,再次将文庙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禁军人数较之前守兵略少,封锁圈因此缩小,围观百姓一多,吵嚷声便刺耳了许多,然而周缨并未下令让禁军驱逐,反而默许。
一名宫侍因此得以行到近处,对她比了个成事的手势,示意特地到国子监散布消息引来的百名监生已到场。
周缨见状,颔首道:“既如此,请大长公主陈情,录官辑录在册。”
“圣上御极近两载,上盈仓廪,下恤黎庶,筑河堤,重工巧,促农织,化流民,海内晏然,九域承平,大有明君之范。
“清田稽户令本为圣上体恤下民、施恩四海之策,然自施行以来,从户部至地方,上下莫不弃德任力、逆行倒施。远者不谈,言及京郊近者,有司竟指宗室赐田皆为隐占,欲夺宗室田亩没为公产。若当真叫这帮指鹿为马之徒成事,来日宗亲子孙,恐有食不果腹者,甚至太庙也将苔痕覆阶,宗室子孙无力祭祀历代祖宗也。”
大长公主仰头抽噎了一下,声音含了哭音:“然而那户部奸人,明知此令招致怨声载道,为一己威望,仍固执己见,不知纠错,强推其令,使宗室含血泪而无处申冤。圣上一心为民,却被奸人蛊惑圣听,以致重用佞臣,祸起庙堂,而殃及四海万民。”
“我等虽为女流之辈,然既为宗妇,肩负兴旺宗室之责,今日只能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腆颜抛头露面,跪请中宫代陈圣上,望圣上早日罢黜荧惑圣听之奸佞,废止清田苛政,保全宗室赐田,重振纲纪法度。”
她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宗妇们似得了指令,与她一同哭诉道:“妾等自知今日行事有悖礼教,若蒙圣上垂悯,愿长跪文庙以赎己罪。若圣上与中宫不恤宗室,欲绝齐氏子孙,请先赐鸩酒于此,以全妾等之节义!”
仿佛是预先演练过多次,众人异口同声,整整齐齐,可谓气势凛然。
广场上哀哀一片哭啼之声,若非知晓内里皆为一己私利,周缨也险些要为这为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义凛然所动容。
断绝宗庙供奉这顶天大的不孝帽子扣下来,便是圣上也将受万人非议,这亦是今日众命妇敢聚哭文庙的底气。
周缨冷嗤了一声,对上大长公主铁青含怒的面色,全然无惧,冷然道:“太祖朝所制定的《户部条例》便已明确规定,诸王庄田,钦赐者免赋,自置者依例纳粮。按京兆府上奏,光大长公主府,便在京郊松岭、华泽五处约占良田两万亩,岁入粟麦可达六千余石,几可操控一县粮价。”
“然依泰初、永昌年间实录,大长公主得两朝赐汤沐邑实只八千亩,余者一万二千亩并无恩赐敕书,实乃以祖产为名、强扩庄田并接纳小民投献避税而来,乃实打实的民脂民膏!既非钦赐,便该依律纳赋,然多年来以赐田免赋为名,未曾纳粮一斗,岂非以京郊万民养大长公主一人?”
闻她所言,大长公主面色一变再变,到最后接近铁青,未及反驳,又听周缨提高声音道:“大长公主若不服,可拿出睿宗、顺宗皇帝亲赐敕书出来对质。我愿当着宗室与百姓的面,与您细论府上良田的来处,是否为欺压百姓强占民田所得。想必在场民众亦喜闻乐见,愿顶着午时的大日头听一听这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点到的民众一时议论声大了几分,讽刺义愤之语隔着石桥传过来,落入众命妇耳中,令众人低垂下了头。
见大长公主不说话,周缨笑了一声:“不敢也无妨,敕库与太史馆皆有存档,两相印证,作不得伪。我来之前,已命人誊抄数份,请在场诸位一阅。”周缨示意宫人分发传阅,“敢问大长公主,强占民田该当何罪,又该如何判处?”
铁证在前,众多有意请来的监生阅过敕书,大着嗓门向周围不识字的百姓宣扬,不出片刻,整个文庙门前,已闹哄哄地传开了此事。
由来天下口舌,皆控在读书人手中。大长公主此番面色着实精彩,然而被抓住七寸,不敢再有分毫反驳。
身侧的肃王妃按捺不住,欲要动作,周缨已施然开口:“肃王受顺宗皇帝恩赐之旨意,我亦誊抄了一份,肃王妃可愿观之?”
肃王妃当即偃旗息鼓,慌得连假惺惺的哭泣都止了。
“再者,诸位命妇指责奸佞欺君罔上、推行伪令,试问在场百名宗妇,诸位府中人丁几口,占田几亩?安敢直言以面庙前百姓?”
“天下田亩十之三四在宗室,而国库岁入反不及太祖朝半数!究竟是奸佞欺君行清田苛政,打压宗室动摇国本,还是尔等恃强凌弱,占田逃赋吞噬国本,乃至绝宗庙祭祀并贻祸后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