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稍后赐宴,你随侍我身侧。◎
三言两语便将圣上不敬宗庙的罪论驳倒,围观者群情激愤,奋勇上前,欲要打砸这帮蚕食民田的权贵,骇得班直们执戟相逼,才短暂地镇压住民愤。
“永昌六年实录载,削庆王府隐田归民。既然先帝亦曾整饬宗产,今日圣上与有司所为又有何不可?”周缨扬声道,“若诸位以宗亲身份威逼圣上废此利民良策,方是有违祖制,恐招民怨,圣上自不会姑妄听之。”
围观之众再度被挑唆起情绪,纷纷嚷着往前扑来,妄图以肉身突破班直们的警戒,一时间,场上剑拔弩张,唾沫横飞。
从巳时至现在,艳阳烈烈,宗妇大多身世优越,多年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住这般苦,心里早就暗暗叫苦不迭。
此番见大长公主亦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官条分缕析地驳得哑口无言,场外百姓更似要将她们剥皮抽筋,吓得赶紧住声,不敢再执一词。
周缨示意禁军尽力拦住百姓,目视大长公主,放慢语速道:“待回宫后,我会将文庙之事一一禀告中宫,至于民意,诸位也已亲眼目睹,还请三思。若诸位再继续执迷不悟,惹怒圣上与中宫,受到责罚的,恐怕不只诸位夫人自己,连诸位在前朝的夫婿子孙亦免不了被牵连。”
既知圣意绝无松动,又有民意不可违逆,众人皆已生出退却心思,却无人敢先行动作,纷纷惶惑张望,不知所措。
正当此时,年逾七十的老云阳伯夫人忽然倒地,激起一片惊呼。
周缨命人将其抬至庙内静室,随行太医入内诊治。
人还未进戟门,就有一声哭号传来,原来是老云阳伯夫人的侄女痛哭着追了上去:“姑母,您可千万别有个好歹啊,否则我还有何去颜面去见姑父?”
众人见状,纷纷借口去看望老夫人,蹒跚着起身追了上去,一时戟门前便零零散散地只剩下半数宗妇。
见余者畏大长公主不敢先行,周缨冷硬施令:“午时将过,请班直送名册上的各位夫人入宫赴乞巧宴,中宫还在等候诸位。”
哭庙事在先,此时仍命入宫赴宴,还不知皇后心中是何成算,又是否会发落,众命妇全然没了先前的那般气势,魂不守舍地离开文庙,前往宫中。
大长公主和肃王妃亦不得不站起身来,周缨抬手示意,身侧候着的班直上前,半押半引地将其带离此地。
围观百姓意犹未尽,周缨命人将尚未化尽的冰块分予众人解暑,扬声道:“圣策施于海内,清丈隐田,减民赋税,使天下百姓往后皆不必再冒籍依附权贵,亦可安心耕种以获自足。”
众人捧着散冰,有贪吃的孩童咬了咬,明明冰得牙疼,但还咧嘴笑着。
周缨不觉莞尔。
然而文士执笔,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她深谙此道,自不愿放弃这大好机会,遂提高声音,朝向特意引来的监生方向,极坚定地补充道:“还望诸位明是非,辨忠奸,毋使良策滞碍,善政难行。”
禁军将诸宗妇车驾引入皇城,自丰乐门入宫。
众人心下不安,放慢步履往宫内走。
周缨未曾随行,留在文庙看顾老云阳伯夫人,待其醒转后,吩咐班直送她回府,又检点完文庙一应事宜,确认并无疏漏后,打马赶回,在丰乐门内与命妇队伍会合,一并往后廷行去。
今夜设宴在乞巧楼,这时已至酉末,尚食局已忙得不可开交,预备着宴饮一应器物食膳,后廷里宫人脚步匆匆,然行列整肃,寂寂无声。
方过丰乐门,行出半里地,忽听人群中“哎呀”一声,肃王妃捂着小腹半跪在地上,脸上冷汗涔涔。
“医官。”周缨忙喝了一声,吩咐宫侍上前,将肃王妃围在其中,张帷帘以遮掩。
随行太医诊完脉,避开肃王妃焦切的眼神,快步起身,往周缨这边来,附至耳边禀道:“肃王妃有孕在身,月份还小,想是平日身子就虚,今日又劳累得厉害,有滑脉之相。”
“速移去就近宫殿,还请太医不管使什么法子,务必保住腹中胎儿。”周缨还算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速去回禀皇后。”
宫人迅即抬了步辇上前,将肃王妃扶至其上,快步带往最近的显庆殿。
肃王妃大骇:“你们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周缨走近劝道:“王妃安心,宫禁之中,无人敢对您不敬。溽暑难消,还请王妃速去歇息片刻,稍后娘娘在乞巧楼设宴,还待王妃整饬衣冠出席呢。”
肃王妃瞧她一眼,见她神情不似有假,看不出端倪,一时没有往深处多想,况腹中绞痛,着实难捱,便咬紧牙关不再出声,由着内侍将她抬走。
“肃王妃有中暑之兆,太医建议先在此处稍事休息。还请大长公主和诸位夫人移步乞巧楼更衣,稍事休息后,皇后娘娘会前来主持宴饮,并与诸位一并对月穿针,胜者有赏。”
众人由内侍领着前往乞巧楼,周缨则加快步子回到景和宫。
入殿时,先遣来禀报的内侍还跪在殿中,周缨敛袂行跪拜大礼,双手将绶牌托高,禀道:“文庙一事,臣已处置完毕。宗室恶行昭彰于天下,必受唾弃,圣上仁心爱民,清田薄赋,当传诵于民。今日涉事之宗妇,除云阳伯夫人老迈不宜再劳顿外,余者皆已带回宫中乞巧楼,候娘娘发落。”
周缨再叩首:“然不察肃王妃有孕,未能妥善处置,致其有滑脉之危,还请娘娘责罚。”
章容按着眉心,没有说话。
司檀行至近前,将绶牌取回。
周缨长跪于殿中,醇厚悠长的沉水香令她鼻间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不得不掐住垂在身侧的手指,以十指连心之痛生生逼退这阵不合时宜的不适,复又安安分分地伏下身,以额贴地,静等发落。
章容起身,亲自行至窗下,慢悠悠地执着香箸调香篆,微微闭目去嗅这沉水香的清凉香味。
“赵太医已领命去照看肃王妃了,还请娘娘放心。”派去太医局传话的宫人回来禀道。
章容摆手命其退下,没有出声。
约莫又过了几息,周缨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是章容发问:“你觉得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如何?”
周缨想了想,老实道:“已是臣能想到的最佳法子了。若有不妥,还望娘娘赐教。”
“边以禁军施威,边设冰纳凉,既行威慑,又彰体恤,恩威并施。持绶牌代我受礼,以示君臣之别,在此基础上,驳宗妇新令实乃苛政致废宗庙动摇国本之说,再散冰于民,意在新令愿与万民同享甘霖,请百姓支持新政,算得上环环相扣。”
“直面权贵而不生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民意令宗妇节节败退,兵不血刃而胜,当夸一句巧思。更故意引监生前往,日后文人士子的口诛笔伐也够宗藩们喝上一壶了,甚能成佳文传宇内,宣扬新策。”章容淡道,“今日表现不错,当赏。”
司檀亲自捧漆盘上前,其上呈着四锭金锞,并一副成色上佳的文房。
周缨一时有些愕然。
司檀忙提醒她:“还不谢恩。”
“谢娘娘恩典。”周缨谢过恩,又道,“然而终究未曾妥善处理肃王妃之事,若伤宗室子,恐难善了。臣有负娘娘所托,自请受责。”
“这等天气,肃王妃还敢去蹚这趟浑水,想必自个儿也不清楚有孕之事。”
周缨仔细回忆,肯定道:“看反应,应是不知。”
“若不出事便罢,若出了事,便只当不曾有过这没福的孩子罢。肃王子嗣颇多,想来应当想得明白。”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周缨心里清楚,便不曾接话。
果然,司檀闻言,当即派人再去知会太医。
章容静站了片刻,又说:“只是我有一点不明,大长公主的恩赐敕令,为泰初十一年、永昌元年所颁,迄今已逾近三十年,你是如何清楚的?”
“崔少师授课时,曾向殿下详讲过此令渊源,提及过实录所载永昌六年没庆王隐田之事。臣奉娘娘旨意前往文庙,途中想起此事,料想实录应当也有载恩赐大长公主良田的记载。”
周缨再叩首,老实交代道:“臣过永遇门时方想起此事,恰今日殿下在外朝,故求得殿下恩典,派人查阅属实后,前往太史馆与敕堂查阅敕令存档。因事出从急,怕往返景和宫耽误时间,这才不敢舍近求远,故而僭越行事,还望娘娘宽宥。”
章容眼尾略沉,眉目间浮起不甚明显的不豫之色,沉默须臾才道:“罢了,殿下年纪也不小了,这事上他肯听你之言,也是表明了他自己的政见。”
“但事涉敕堂和太史馆,恐前朝还有一出戏唱。”她眉头愈发皱得厉害,“依你之见,此事后续应当如何处理?”
已思虑了一路,周缨这回答得很快:“依臣愚见,虽事涉近支宗亲,但也不能完全宽纵,否则朝中勋贵有样学样,新令阻力将大大增加。”
章容“嗯”了一声:“具体呢?”
“牵涉宗室众多,当分而论处,不宜一概从重。首恶当属大长公主,按律当严惩,但毕竟是圣上尊长,若要施恩以示宽宥,或可降食邑至五千亩,与公主同。胁从命妇罚俸三年,宽严并济为佳。”
章容看了眼更漏,见时辰差不多了,不再继续往下问,只道:“稍后赐宴,你随侍我身侧。”
这是让外命妇们认个脸,好知晓周缨乃中宫亲信,日后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可轻慢,是在外命妇跟前替周缨长脸的意思。
司檀明晰此意,亲自上前扶周缨起身。
【作者有话说】
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文心雕龙·史传》
第66章
◎悖祖宗礼法,妄自干政。◎
天色未暗,乞巧楼上已是张灯结彩,林尚宫先在此主持宴前事宜。
宫中赐宴,座次通常按品秩而定,经哭庙一事,尚仪局与尚宫局商议后,临时调整席次,将未涉此事的命妇安置在二楼,与中宫和妃嫔同厅,而涉案者全数安排在水榭底楼,全然不曾按照品秩尊卑来定,与常制大相径庭。
至此,方才还存侥幸心理的百名宗妇心中便已知晓中宫态度,知是要行发落,心神不宁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凤驾。
戌时至,皇后凤驾至乞巧楼,众人起身相迎。
章容面上带笑,雍容大度,瞧不出分毫不悦。
众人先是惴惴不安,后来观察许久,见皇后始终没有发作的意思,又略微放下心来,暗道果然宗藩势大,纵然是帝后,要同时发落这么多宗妇,亦得掂量掂量。
席宴进入尾声,对面戏台上檀板轻敲,丝竹渐起,演的曲目是章容亲点的《御宴》,一出极为应景的颂天家亲睦、宗室和乐的戏文。
台下宗妇方知好戏至此才算开场,坐立难安。
章容离席暂歇,司檀随侍,周缨得了空闲,从阁上慢慢走至楼下,将自己藏进暗影里,望向管乐丝弦传来的戏台子,不由叹了口气。
天潢贵胄,处处暗藏机锋,人行其间久了,实是有些倦乏。
稍站了片刻,韦湘因离席更衣路过此处,恰与她相遇。
阔别将近两载后,头一回私下见面,周缨喉间发紧,踟蹰片刻才唤道:“韦夫人。”
韦湘认真端详着她,目光中露出些赞许之色来:“果然是个有造化的。”
周缨微微埋首,恭敬道:“机缘巧合,能得皇后几分信任。”
韦湘点点头,眼神转为怜惜:“但比先前在府里时清瘦了些。”
“在中宫和殿下身边做事,必得时刻打起十二分的劲头,劳心耗神处处周旋,身子自也亏耗得快,还是当注意些。”
周缨鼻尖泛酸,轻轻点头:“每逢休沐,我都好生歇着,平日里也会设法躲懒,韦夫人放心。”
怕停留太久惹人怀疑,韦湘轻“嗯”一声,慢慢走远。
眼角有些蛰疼,周缨稍站了片刻,往更暗处行去,隐进池边的假山后。
这回没站多久,崔蕴真果然跟至。
久未相见,周缨有许多话想问,但说话不便,只得拣紧要的问:“薛侍郎待你如何?”
蕴真将目光投向水面,声音听来也沾上几分空渺:“好不好也没什么紧要。”话锋一转,却是问,“你今日为何会去文庙?”
周缨抬眸觑她,试探道:“薛侍郎与你说的?那你们二人,至少不是势同水火罢?”
“不是。他待我尚可。”崔蕴真不欲与她说这事,接着方才的话道,“这样凶险万分的场合,我怕你掺和进去容易出事。你在宫中,万事小心,能躲则躲才对。”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二哥遇上这样的事,已够令我提心吊胆了。”崔蕴真一时情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们这些人,真是一个个不叫人好过,让人操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