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因这种事罚你。薛向受责,是因我调任他来此,有对他的期许和要求,他未做到。但你素来如此,我心里清楚。”
“弃三司,兴诏狱,废典刑,早晚必受反噬。陛下天纵英明,如何能犯此错?”
“我知你不会同意,故没有提前同你商量。”齐应轻咳了一声,又说,“非常时期行非常法,况旨意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此事你不用再劝。”
“今夜来寻你,是想……”
话到底没有说完,齐应声音冷了三分,目光还在崔述身上,话却是对肃政司说的:“崔少师负伤,回府静养三日罢,医官随往。”
“明日鞫谳,不必到了。”
第74章
◎特准缉狱司狱中自裁。◎
翌日辰时,五品以上官员奉旨齐聚缉狱司正堂,以备观谳。
众官员四下张望,却不见崔述身影,正欲议论,却见正厅东侧置着扇素面黄花梨屏风,隐约可见屏后立着几道人影,虽瞧不真切,众臣却心照不宣,当是圣驾亲临,当即噤若寒蝉。
新任缉狱使薛向同齐应见完礼后,自屏风后转出,目视齐应落座后,方请二品以上高官入座。
昨夜刚受了三十杖,薛向伤得重,走路一瘸一拐。
堂下官员的目光紧随着他的动作,试图探出个所以然。
薛向对四下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物,待堂中鸦雀无声后,方于主位落座,扬手掷签,着提人犯。
两列衙役应声而动,将杜悯押至堂下。
杜悯年届六十有八,身子骨早不如前,从牢狱蹒跚行至堂中,已耗去他泰半气力,此刻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伏跪下去,令众人不忍直视。身上的囚服更是血迹斑斑,显是受过酷刑折磨。
当即便有门生上前怒斥:“薛司使在刑部任职逾半载,连刑不上大夫这般浅显之理都不知晓?定罪之前,竟敢对当朝太傅施以如此重刑,眼中可还有半分王法?”
薛向斜乜一眼,当即便有差役执水火棍立于身前将其拦住。
“奉圣谕,凡入缉狱司者,一律先行革职,与庶人同。”薛向冷声道。
虽不满此令,但余光瞥见屏风后不执一词的君主,那人终是退回原位,缄口不言。
薛向将目光投向堂下,例行公事地喝问道:“堂下案犯,报上名来。”
似因受过刑伤,杜悯言语迟缓,断断续续应道:“案犯杜悯,甲寅年生人,祖籍江州。”
薛向掷签,命验明正身。
役吏上前,将人拖拽搜检一番。
杜悯本就年近古稀,经此一番折腾,更露了衰颓之态。
堂中官员无论立场,此时亦心下不忍,纷纷侧首,难免又将薛向这不近人情的酷吏在心下暗骂一通。
役吏复将杜悯重新押跪于堂中,拱手回禀:“已验明无误。”
薛向切入正题:“上月初,经御史台检举,弹劾杜悯纵容族人私占民田、为祸一方。今缉狱司前往江州查实,杜氏族人共侵占江州良田十万亩,纳投献小民三千余名,乱朝廷赋税,坏田亩法度。杜悯,你可认罪?”
杜悯环视堂中,并未瞧见崔述身影,心下稍安,转而瞥向那群作壁上观的官员,心知若此刻草率认罪伏法,此案三言两语便可了结,非但毁了诸君雅兴,更连负隅顽抗终被伏诛的戏码也演不成,杀鸡儆猴之作用必显不出来,于是略作沉吟,缓慢而艰难地道:“不知缉狱司可查出什么实证没有?”
“你的三位族弟遣子孙于江州地界强占民田各两万亩,其余族人竞相效仿。经缉狱司勘验江州官府民间新旧田契录册,并当地百姓血书控诉,皆可证明杜氏暴虐害民,荼毒一方,为江州万民所共唾!”
薛向越说越快,声调陡然拔高:“经查,杜氏一族更与江州官府沆瀣一气,收买官府胥吏篡改田亩册,将百姓良田伪录为废田而实划归杜氏,原主执旧契理论者,反以诬告判刑,由是田契被夺者反成刁民枷锁加身,鸣冤叫屈者血溅公堂寸步难行,江州百姓有苦难言,有冤难诉,民不聊生。”
薛向沉沉望着阶下跪伏的杜悯,字字如冰,缓缓问道:“这般大逆不道之行,莫非杜公敢拒不认罪?”
杜悯未发一言。
薛向目光扫过殿中各怀鬼胎之人,复开口道:“杜公虽久居玉京,十余载未返江州,然岂会对族人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既知其恶行,身为太傅、帝师,怎能不挺身而出制止其行?如此漠视,岂非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杜悯身子似已孱弱至极,哪里经得住这许久的跪讯,此刻抖得厉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虽身列朝班,却与族人断绝往来十余年,不知其罪孽深重。未能及时阻止族人侵蚀田亩残害百姓,实为我之过失,断不敢不认此失察姑纵之罪。”
薛向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语气陡然转厉:“杜公这话,恐有减轻罪责的嫌疑吧?当真仅是姑息失察吗?据我所查实,杜氏族人兼并的十万亩土地中,竟有四万亩在你杜悯一人名下!”
先前御史台参劾与三司会审所定之罪名皆为姑纵,并未查出此等实证,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杜悯门生更是震骇。
“若当真如你所说仅是失察,这四万亩田产,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你杜悯名下的?是族人私相授受时你全无知觉,还是有人自作主张替你收了地契,你却故作糊涂?”
薛向声调愈沉:“杜公,我再尊你最后一次。若你此刻仍不肯从实招来,执意负隅顽抗、拒不认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侧严阵以待的役吏,寒意自齿间渗出,“我可就要用刑了。”
杜悯一反先前的畏缩之态,猛地抬起身,语调铮然:“我为先帝之师,位居一品,谁敢对我动刑?”
薛向怒极反笑:“先已褫职暂且不论。光是纵容族人欺辱百姓,如此罪大恶极,我为主审堂官,定是容你不得。再者,还没有什么是我缉狱司不敢做的事情。来人,取笞杖。”
两名膀大腰圆的役吏上前,将杜悯拖至刑凳上。
杜悯猝然大怒:“尔等鼠辈,怎敢欺辱老夫?”
“口出狂言,为老不尊,堵了他的嘴。”薛向将令签掷出,沉声道,“打!”
竹条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充斥着正堂,夹杂着杜悯喉间偶尔泄出的一丝痛哼,令在场官员心头突突直跳。
杜悯疼得浑身抽搐,额上汗珠断线似的直往下坠。竹板起落的脆响不知敲了多少下,堂中突然有人低呼一声:“昏过去了!”
“住手!快住手!”堂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急喊,“休得再动刑!这是草菅人命。便当真侵田,尚未定罪,怎敢当堂笞打,险些害死一位一品大员?”那人声音发颤,“杜公到底是先帝之师,岂容尔等如此侮辱?薛向!你好大的胆子!”
定睛看去,发声之人正是先前在宸极殿上便为杜悯出言辩驳过的翰林学士朱进。
似是受他感染,堂中几位年轻官员也纷纷出言喝止薛向,要求他即刻停刑,速召医官诊治。
薛向重重一拍惊堂木,堂下衙役水火棍点地,齐喝“肃静”。
满室官员的怒火在这逼人的威压下,像桐油火把被强按入水,猛地窜动了几下,终是一点点弱下去,渐趋安静。
素色屏风之后,“哐”的一声轻响,似是杯盖不慎磕在杯沿上。
响动不大,却令众人立刻彻底噤声。
薛向往屏风后斜睨一眼,沉声道:“请医官来。
役吏将杜悯平放于地,医官随即诊治,施以针灸并灌下猛药,终令他缓缓醒转过来。
薛向再拍惊堂木,沉声道:“鞫谳继续。”
堂下顿时一片反对之声,当即有官员怒斥道:“杜公本就年老体衰,今又受刑身负重伤,再行连续审问,与逼供何异?缉狱司枉担公正之名,备受圣上倚重,第一案竟就要这般审吗?”
薛向朝屏风方位一拱手,沉声道:“正因仰承天恩,我今日才定要将这案审得清清楚楚。”
“把归在杜悯名下的四万亩田契呈上来。”薛向话音陡然一厉,目光扫过堂下,“让诸位官员都亲眼瞧瞧,咱们这位儒名在外的杜公,背地里行的究竟是何等勾当。”
“杜公称自己只是失察纵容,但据查实,两月之前,杜太傅的三位族弟自江州派出信使,以孝敬之名,将这四万亩田契送至杜公府上。此事人证确凿,杜公的三位族弟、两名信使、一名门房,六人均已收监分别讯问,供词分毫不差,毫无错漏。杜悯,你还想如何抵赖?”
书吏上前,将六人的供词及田契等一应证物呈至杜悯身前。
杜悯接过,目光落在其上,脸色灰败,指尖不住地发颤起来。
见他这般反应,在场众人心中有数,此案真相恐怕已然分明。
先前还在为他仗义执言的年轻官员们,此刻面色讪讪,脸上有些挂不住。更有几位血气方刚者,已然忍不住要怒目瞪他了。
“单是屯田欺民,尚罪不至死,至多流刑。可杜氏一族究竟在做什么?尔等可知?”
薛向继续数落杜氏一族之罪孽:“杜氏族人在江州兼并了整整十万亩土地,可谓已将一州良田占为己有。可去岁江州遇涝灾,却吝于以市价售粮,反倒囤积居奇,高价售卖,夺取民利!如此滔天罪孽,便是判立斩之刑也不为过。”
薛向起身,面向屏风拱手行礼:“还请陛下亲裁,如此罪行,当判何刑?”
屏风后面先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紧接着是杯盏放回案上的轻响。
片刻后,里头才传出帝王平稳的声音:“杜氏一族实为豪绅,为祸乡里,侵田占民不说,更枉视人命,压榨流民。杜悯为族中高官,不知纠偏,反倒参与其中。身为先帝之师,竟行如此世所不容之举,朕心甚痛!着判处死刑,明日即决,念其曾为太傅,特准缉狱司狱中自裁,赐鸩酒一盏,着御史中丞监刑。其余杜氏族人,着刑部立即会同江州一并从速按律裁处。
“列位臣工当以本案为戒,牢记民为邦本,不可轻慢,田为民基,不可侵夺。”
话音落下,正堂中陷入诡异的安静。
有官员正犹疑不定,想上前说情时,屏风后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侵占田亩,与民争食,自古便为朝廷所不容。列位臣工今日亲眼目睹,即便是先帝之师,贵为一品大员,朕亦不会留情。”
“缉狱司前往江州查案的这一月里,朕又收到不少弹劾,皆是此类伤民行径,朕自然同样不会轻饶。”
齐应有意停顿了一下,堂中登时针落可闻。
各人的失态与心怀鬼胎,皆被主位上的薛向尽收眼底。
齐应接道:“缉狱司听令,着将忠毅王、端惠侯、肃远伯收监,一并从速审理,依律判罚。”
第75章
◎当真以为孤年幼可欺么?◎
御辇离去后,朝官神色各异,陆续离开缉狱司。
长随来问薛向是否现在回府,薛向左手按在桌案边缘,隔了一阵才道:“这几日都歇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长随称是,自去准备午膳。
薛向慢吞吞地走回内院偏房,昨夜受杖后,下属在这里草草收拾了一张榻给他暂歇。
经过一场审讯,坐了太久,臀上的伤几乎全数裂开,褪去常服,已经可以看到被染红的中衣。
他趴伏在榻上,长随提着食盒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忙将食盒搁在一侧,迎上来关切:“司使如何了?可要宣医官?”
“不必,你替我重新上些药即可。”
“是。”长随小心翼翼地将他中衣下摆揭开,见着血肉泥泞的景象,止不住地抱怨,“司使还是不当放崔少师进去,惹得圣上动怒,崔少师倒没瞧见落得什么惩罚,司使却受了这么一场杖,若换个身子骨弱些的,恐怕连床都下不来了,司使却还要坐堂主持讯问,唉,真是……”
他说着声音低下去,薛向疼得意识昏沉,没有精力出言阻止他,便由着他在耳边嘀咕。
待重新包扎完毕,他试图扶薛向起身:“司使,用些午膳再休息罢。”
却见薛向因痛极,反而沉沉地眠过去了。
日将沉时,薛向才醒转过来,见着天色,头皮发紧,问道:“杜公如何了?”
“受了十笞,并算不得什么重刑,只是年事已高,才会当堂昏厥,现下已没什么大碍了。”
“备壶好酒。”
躬身踏入牢室中时,杜悯端坐在狱中,白日里过堂时的那副衰颓模样已不见踪迹,身上那件染血肮脏的囚服也已被换下,重新换了身干净整洁的便服。
瞧见他来,杜悯微微抬眼,称他一声:“薛司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