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礼忙不迭应下:“下官定然尽力。”
回到东厢,县衙役吏已将早膳送至,奉和边摆膳边道:“那王大有尚未咽气罢?”
“尚未。”
“得亏郎君去得早,绥宁县这帮衙役折腾人的法子倒是厉害。这等刑罚,恐怕他们皂班自个儿都受不住罢,倒拿出来折腾百姓。”
“束关呢?”崔述遍瞧一眼屋内,没见人影,出声询问。
“为保在暗处不现身,方才县衙的人过来送膳,便提前避出去了。”
“给他传个信。依郭成礼此人之趋炎附势,恐怕王大有一醒转,便会立即被解送出城,让他留意着。”
“判的流刑?那方朴不用?”奉和奇道。
“一并。书生意气,空有一腔热血,做事顾头不顾尾,被人利用闯下大祸怕是早晚的事。提点了他几句,由他路上反思去罢。”
崔述执碗,浅尝了半碗粳米粥,又问:“粮食坏种的事查得如何了?”
“已遣人在查了,暂无头绪。郎君为何不派县衙的人去查?县衙胥吏熟悉本地形势,应当更快更准。”
“你瞧郭成礼可靠么?”
“说不太好,您虽试探了几次,但暂且瞧不出底细来。库中空空,观察了两日,不知是否因您身在此处,故意做些表面功夫,总之日常用度还算节俭。但阿谀上司的本事不差,想来先前对窦裕和恐怕也是如此。还得再观察些时日,若用他查案,万一引狼入室,恐怕查出些什么来,也得被毁尸灭迹。”
崔述点头。
“只是咱们人手不多,暗地行事又多要藏藏掩掩,效率不高,当日还是当多带些人马过来。”
“人一多,脚程便慢,恐怕现在还未入宜丰路境内。”崔述不以为然,转而问道,“赈粮到何处了?”
“粮草押送要慢上不少,按驿站传信,圣上从临近的清平路调运赈粮,五月廿日方抵宜丰路,会同宜丰路筹集的赈粮一并运送过来,约莫还有四五日才能到绥宁。”
奉和将信将疑地说着:“据掌握的情形来看,这郭成礼前几日还当真还开仓放过粮,再加上百姓去岁的存粮,约摸还能勉强支撑些时日,若不出别的差错,应当暂时不至于酿成大乱。待赈粮到后,便好办了。”
“那便只能先全力查清始末了。”崔述随口用了些餐食,便放了碗筷,问起正事来,“灾民数量与县衙户曹核对过了么?叫户曹今日间拟个赈灾章程出来看看。”
“是。”奉和领命自去。
崔述略坐了半刻,仔细翻阅起绥宁县的世情簿来,此乃先前三日,奉和找当地市井所谓的百事通打听而来,记载了绥宁县境内的富商情况,含家世、人口、资财等大概状况。
细览一遍,心中大概有数后,崔述自行出门,寻到城东集市,逡巡一圈后,进得其中一家江姓铺子。
掌柜见此人衣着光鲜,赔着笑脸迎上来:“不知这位客官要点什么?”
崔述环视一圈,做出一副生客模样,道:“听闻掌柜这里售卖花苗?”
“是。”掌柜连忙将他往柜台引,“小店经营已有三十余年,售卖的花苗品种优良,移栽易活,城里的富贵之家都爱来买。”
崔述随口道:“有芍药么?”
掌柜喜道:“自然有,眼下正是芍药花期。小店有名品观音面,色作粉白,低垂如观音相,士人爱之,客官可需?只需两贯一株。”
“两贯?”
“客官别嫌此苗名贵,真比起来,那比金缠腰要便宜上不少呢。咱家店里的花苗存活率极高,待来日开花,一株甚可转卖上五贯钱,如何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一本万利?”崔述笑着应和,“恐怕掌柜这生意才是一本万利吧?花种十粒不过一贯钱,成苗一株即取两贯,这县城里何等生意利润能如此之高,掌柜夜半醒来,怕也枕冒金光罢。与我来两株罢。”
见他随口开起此等粗鄙玩笑,又出手爽利,掌柜心下爽快,边引他到后院,边随口道:“也不能这么说,种苗生意都靠时令吃饭。何况也就这些名贵品种利高,店里也还做稻种、豆种生意,这些都是薄利,一年忙活到头,也不能赚上多少。”
掌柜亲自取来铁锹,自后院花圃中现挖起花苗来,解释道:“此花名贵,近来天旱,都种在花圃里精心护养,若有客官中意,才现从土里起出,劳您稍待。”
“无妨,不急。”崔述站在后头等候,同他闲话,“掌柜这话也是有失偏颇,粮种利润虽不及花药,但家家户户都有需,薄利多销也是生财之道。”
“说来晦气。这家家户户都需要粮种倒是不假,但基本各户都会自留,来集上买的本就不多。”掌柜叹气道,“独今年春季来问价的农户多些,却也压价,没谈拢几桩生意。”
崔述随意点点头,似懂非懂模样。
掌柜将花苗用盆装好递给他,道:“客官瞧我家这花苗,根粗芽壮,芽孢饱满,若有一株蔫了,您来找我,翻倍给您退钱。”
“好。”崔述付过银两,拎着两株芍药花苗,慢悠悠地走出这间不大的铺面。
一抬头,夏日烈阳艳艳,晃得他睁不开眼。
一门之隔,掌柜正凝神望着他的背影,待他走出两尺开外,方吩咐店中杂役:“速去知会东家,就说京中那位在查粮种的事了。”
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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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官道慢慢走回县衙外,崔述忽地定住了脚步。
这方向逆光,他微眯着眼,方瞧清县衙门口站着一位年轻俊秀的郎君,正定睛看着他。
待走近两步,当真将此人柔和的轮廓和盈盈笑意收入眼中,他步子迈得极大,快步到得近前,眉目间还仍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会来此?”
见他这副模样,周缨没忍住一笑,逗他道:“不请我进去坐坐?这么大的日头,便叫我在这里干晒着?”
日头酷烈,虽还未到午时,但已炙烤得厉害。一路行回此处,连他自个儿都出了些汗。
崔述忙说:“快进。”
周缨随他入内,正是县衙办公的时辰,内院并无差役,四下静谧。
崔述将周缨引进房间。
东厢内被屏风一隔为二,外间置桌案圈椅并简易用物,内里设榻。
崔述将那两株花苗放至外间墙角,打来一盆清水,将帕拧干,递给她:“擦擦吧,一路过来,想必热到了。”
周缨接过,借着水面相照,道:“早间还好,暑热尚不算盛,不算难捱。”
“怎么这么早便到了?”
“昨日夜里到的城外,来时城门已关,便在驿站歇了一宿,今晨才入城的。”
“你哪日动的身?”
周缨故意扳着手指头数了半日,瞧他面色越来越难看,才笑道:“不逗你了。你动身的第二日午间,便出发了。”
话音刚落,便被锁进了一个紧实滚烫的怀抱。
他回来时走了挺远一段路,身上本就发烫,此刻又将她拥得极紧,令她连呼吸都有些滞闷。
他虽一言不发,但她知晓这里头的万般情绪。
些许怪罪,并万分心疼、自责与怜惜。
她知晓他心中所思,这般远的路途,他快马兼程尚到没几日,她晚出发上一日半,竟这般快就到了,路上当是何等之苦。
周缨缓缓抬手,回抱住了他。
感受到回应,崔述揽着她的手愈发用力,几乎叫周缨生出了种错觉,若再不制止他,他会就地将她揉碎。
她很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我非娇弱之质,又未餐风露宿,一路都有官驿歇脚换马,并不算苦,尚还受得。况且我过通宁河时,并未遭遇暴雨,不似你还因雨耽误了几日,路上更宽松些。”
这般宽慰并未起作用,反令那只圈着她肩臂的手愈发用力。
周缨只觉肺腑间皆有热气上涌,令她缄默下来。
好半晌,待她连面上都似沾染上了烫意,崔述终于松开了她。
他起身行至案边,替她斟来一杯温茶:“早间衙役送的,尚是温的。”
周缨坐进窗下的玫瑰椅中,接过喝了一口,转去墙角,看那两株新鲜的花苗,赞道:“这苗还不错,孢芽鲜活,来日必开得极盛。”
“可惜未至花期。”
若是花期,待她风尘仆仆赶来之时,便可以此花迎她,以慰一路风霜。
周缨稍稍侧头,欲要转头来看他,又顿住了动作,只背对着他说:“看这孢芽,应当不久便要开了,等养开了再赠我罢。”
她蹲在角落里看花苗,崔述便在身后看着她,两相静默。
好一阵后,他才轻声应道:“好。”
室内又陷入沉默,好半晌,周缨才解释道:“我奉圣上之令来的,与我随行的有一队禁军精锐,共有六十名,护送我过来,如今乔装分散入城,供你暗中驱使。”
崔述眉间蹙得越发厉害,她恍若不觉,犹自接道:“是龙骧卫,想必你也熟悉得很,那位王统制,如何联络你应当知晓罢,不用我说?”
崔述“嗯”了一声。
沿途驿站供给能力有限,并不足以供多人同时换马补给,他来时为求快,只带了四十名龙骧卫精锐,眼下正愁人手不够用,齐应便将人马送了过来,还送来了一个她。
周缨拨弄着那油绿的叶子,认真思索该如何将因由与他说来。
他动身的第二日,午间她仍留在明德殿,端着碗紫苏饮,随意坐在檐下石阶上吃着。
因在思虑他的事情,齐延在她身侧坐下时,她才恍然惊醒过来。
她忙将碗搁至阶上,正欲起身行礼,齐延已道:“不必见礼,坐罢。”
自齐应即位,齐延即被册为储君,素来行事谦恭有礼,即便是在当初年纪尚幼之时,这样的时刻也并不多见。
周缨惶惑不安地坐在他身侧,约摸半盏茶功夫过去,才听到他问:“你上回说,你是何时进宫的来着?”
虽已恍如隔世,但周缨仍旧记得清楚:“永昌二十五年十月。”
“那便是刚进宫不久,就在明德殿做事了,至今已快五载。”齐延叹了一声,“想家里人吗?”
周缨微愕,道:“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家中便没有什么亲戚了么?”
“有两位舅舅,但自小不曾来往,只有一面之缘。”
齐延转头来看她:“你那时……当真与崔相?”
周缨没有起身请罪,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笑里并无半分赧然抑或矫饰之意,反倒透出几分坦诚和明灿。
“机缘巧合下相识,同行入京,寓居崔府,然无半分过界。殿下信与不信,旧事也不过如此而已,说不出什么花来。”
齐延“嗯”了一声,起身欲返,一转头,十二章纹落入眼中,他略显惊诧地唤道:“父亲。”
周缨忙不迭起身相拜:“陛下。”
齐应道:“方才来崇文馆,想着离此处不远,便过来瞧瞧,不想今日早课已结束了。”
齐延乃帝后心头之肉,这等情形一年里总有上几次,并不算奇怪。
“多谢父亲关心。今日刚好授到《夏书》最后一节,因提前讲完,便早结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