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并未找到齐应和齐延,控制不住局势。
京营禁军分队至永遇门、贞度门杀入,迅疾诛杀叛军余党,天将明时,宫城内雪积寸余,雍王被擒,局势渐明。
崔述快马自贞度门入,竟一路打马至明光殿外,疾奔入内,跪地请罪:“臣昨夜至京郊,未及入城,夜半闻讯方往回赶,故而来迟,请娘娘与殿下降罪。”
章容淡叹一声:“圣上走前,甚是挂念你。除遗诏外,另留三诏,皆与你有涉,为你筹谋良多。”
崔述尚不知齐应旨意,沉默须臾,道:“圣上厚爱。”
章容也未与他细说,转而问道:“崔相认为雍王当如何处置?”
“当枭首,但非现在,待审出牵连宗室,再一并处置。”
“涉众太多。雍王没有能力豢养出这般规模的私兵,竟是宗室分散培养,聚而起事,一家不超过三十人,与侍从无异,如此隐秘,如何能防?难怪一星半点风声都未泄露。”章容稍显迟疑,“全都杀了?”
“此罪无赦,当诛。”崔述道,“殿下尚小,臣来主持此事。残害宗亲之名,臣来担。”
章容点头,又道:“周司记受了伤,暂且安置在东梢间。”
崔述猛然起身。
“太医看过了,无性命之忧,你莫心急,先去瞧瞧。”
崔述快步前往东梢间。
室内药香氤氲,周缨躺在床上,眉目紧锁,嘴唇苍白得无半分血色。
小心翼翼掀开锦被一角,崔述便挪开了眼。
看包扎的手法并患处大小,能辨出是两处箭伤,并一处刀伤,都伤得极深,包扎布料已被血浸透。
他半跪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将额抵在她手边,闭眼待了半盏茶功夫,将她的手放回榻上,掖好被子,返身回到明间。
“宰执们何时到?”崔述问章容。
“已派禁军传令,应当快到了。”
“传讯百官,含元殿大朝。”
宰执至,联署用印,含元殿上宣齐应遗诏,齐延即位,章容临朝称制。
天方明,一夜混战已终结,局势完全控制,冬雪漫漫,吉兆昌瑞。
崔述启缉狱司速审宗室叛乱案,牵连者包括大长公主等上百宗亲,涉案者多于狱中暴毙,短短半月,雍王被处枭首之刑,从者皆弃市,一场轰轰烈烈的屠杀落幕。
顺和元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周缨伤已好得差不离,可以下地慢慢行走。
论功行赏下来,无论内廷外朝,当夜有功者皆有封赏。
外朝里,禁军按军功擢赏抚恤,薛向亦加光禄大夫衔,赐金千两,崔蕴真晋封为淑人。张津追赠忠武校尉,厚金抚恤。
内廷里,汪浅被追赠国夫人,祝淮拒封赏,请旨出宫,沈思宁被封宜人,亦请旨离宫治丧。周缨被封齐国夫人。
待能下地,周缨先去探访过祝淮和沈思宁,为亡者添香祭拜,而后去探望蕴真。
蕴真脸上的伤已结了疤,正慢慢好转。她到时,蕴真正与薛向围炉坐在檐下赏雪。
见她至,蕴真才挣开紧握着她的那只手,站起身笑着同她打招呼。
最后自含嘉门入宫,亲自去面见章容谢恩。
诸事稍定,章容稍有闲心,正伏在案前,执笔亲自为齐应作祭文。
抬眼看来时,眼角红得厉害。
“往常怕内外交结,多有顾虑,经此一事,你既为国为朝连命都能舍,担心岂非多余?”
章容笑中愈添几分威严:“如此嘉勇,当重用之。如今我初临朝,政事繁冗,待你伤愈,来我跟前,掌制诰吧。”
周缨叩首谢恩。
迎着纷纷扬扬的春雪回到家中,崔述已先她一步到家,见她进来,忙引她至暖阁内,替她解下氅衣,换上新手炉,方道:“谢恩也不急这一时,太后也不会怪罪。”
周缨捂着手炉,看着他笑。
“怎么?”
周缨垂目,嘴角却还挂着笑,慢慢将想了一路的心事与他说来:“你那时问我,天地之大,我要凭何安身,凭何立命,凭何圆志。这六年里,我没有一日,不在思考这个问题。”
周缨在罗汉榻上落座,垂目看着怀中的手炉,一时没有继续说。
崔述微微蹙眉,等着她的下文。
“一路行来,很多人都给过我关于这个问题的指引,你、蕴真、奉和、束关、祝尚仪、汪尚服、太后……许许多多,都是我之师。
“听多思多,想法也一直在变。
“一开始我想要一个尊崇的身份地位,不想任人践踏,想有尊严地活着。
“后来,虽然也还想要这东西,但是没有那般强烈了。
“再到后来,才慢慢明白,原来是因为我已有了更想要的东西。”
她极轻地一叹:“不像你,少时便志定道坚,我花了很多年,才终于找到了我之所求。”
崔述没有深问,只同她一笑:“找到了便好。”
“我想吃碗汤饼,劳崔相亲自下厨,煮一碗予我解解馋吧。”周缨单手撑颐,歪着头冲他笑。
玄冬猛寒,汤饼最宜充虚解战。
当日翠竹山中,她头一回尝到他的厨艺,便是深山雪重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好。”崔述笑着起身,去了厨房。
周缨起身,慢吞吞地拖着伤腿走向花樽旁的卷轴,奉和前些时日方遣人自雪蕉庐搬过来,还不曾得空整理过。
探手取出一卷,是他绘的消寒图,连阅几卷,每一年的消寒图,他绘的都是梅花。
后来又见有一卷是她当日随手所涂的那幅秋柿图,已被精心装裱过,其上还多添了一个他想象中的幼时的她。
最后一卷,仍是一卷消寒图,看落款是昭宁二年冬日所制。
九九八十一朵梅花,被他在一个漫长的冬日里,在孤寂的雪蕉庐中,一朵又一朵涂满。
空白之处,落笔珍重,笔笔见意。
“十年孤馆身似客,一生心事寄寒英。”
【作者有话说】
【2025.4.10-2025.8.4,正文完结。】
第105章
◎往后的每一年,你都会陪着我。◎
顺和元年,正旦休沐未毕,立春先至。
然而寒意却仍旧砭骨,春雪势头更盛往年。
走亲访友的行人缩头笼袖地贴着墙根儿往家走,进屋前不忘跺脚抖落身上沾染的未及融化的碎雪和冰碴子,顺带啐两口这没个消停的寒风和大雪。
龙驭上宾,举国哀痛,兼这般雪虐风饕,即便遗诏明令丧仪从简,天下吏民以日易月,除服止哀,年节里的喜庆之意仍是淡了七分。
初五过后,车马骈阗的嘉善坊中亦人声渐少,渐趋寂静。
初八之日,崔述早早起身,吩咐过仆役不必扫雪,自行到得厨房,鼓捣了大半晌。
周缨梳洗过后,没瞧见他人,问过奉和,寻到厨间,立在门口往里看去,他正自锅中挑起一箸面条,听见她的动静,手上动作微滞半分,温声道:“天寒,也不出门,不必妆扮,怎么不再睡会儿?正准备做好再过来叫你。”
“没你陪着,也懒怠贪眠。”
周缨慢吞吞地走至灶后,见是一碗阳春面,其上卧着一只圆润金黄的煎蛋,他细致地撒上一把葱花,抬眸来看她。
她眼角便有些湿。
这已是他们相识后,她的第八个生辰。
却是他们头一回,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煮上一碗长寿面,以夫妻之名,慢悠悠地虚度上一整日。
崔述扶着她,慢慢走进饭厅,待她落座,取来热巾帮她净手:“廿二之龄,韶华正盛,当是喜事,何故含悲?”
他埋首替她擦手,动作极轻柔,连指缝也不曾漏过一点。
热巾上腾起的白雾迷了眼,令周缨倏地坠下一滴泪来。
掌心的帕子一顿,崔述停下动作看来。
“八年没有过过生辰了。”周缨语声含混,带着丝鼻音,“真算起来,其实不只,自永昌二十年始,便再无人为我贺过生辰了。”
周缨自逐渐消散褪去的雾气中去瞧他那双极好看的手,未待他开口,便先一步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往后的每一年,你都会陪着我。”
“嗯。”
女使将两碗面条呈上,崔述将热巾放回盆中,将银箸递给她,玩笑道:“你这日子倒是极好,赶上休沐最后一日,无琐事傍身,年年岁岁,总能心无杂念地陪你待上一整日。”
周缨听得一笑,埋头夹起煎蛋,浅尝了一口,眼睛又有些润。
她将缺了一角的煎蛋递至他嘴边,他迟疑片刻,轻轻咬下一块。
埋头吃着这碗清香的面条,周缨才忽然对他当日所书的那副婚联有了实感。
雪落无声,周遭阒寂,蛰居一方小院,耳鬓厮磨,共度日月长。
吃过长寿面,崔述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今日总归听你安排。”
周缨认真思索了许久,方说:“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陪我赏赏雪吧。”
“好。”
崔述在后院檐下布置好躺椅,取来一张狐裘褥子铺上,方让她坐了,又替她盖上一张灰鼠毯。
对着他递来的白铜錾花手炉,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周缨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我真不冷。”
崔述也不出言驳斥,但伸出来的手却没有收回,周缨迫不得已接过,他方提壶往泥炉上一坐,并放一碗杏酪羹在她身侧的小几上。
周缨看得一笑,见他闻声看过来,赶紧侧头去看院中雪景,微弯的唇角却如何也压不下来。
笑颜明灿,崔述足足盯了半盏茶功夫,方收回目光,提步往书房走去。
周缨疑惑地转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身形,却远远望见他在紫檀木书案后落座,执笔蘸墨,专注地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