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进了大牢,你被刑讯,我毫无办法。”
他冷漠极了:“你不喜欢的坏事,只能是我做的。你不喜欢的坏人,只能是我。无论好坏,我总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他一字一句,怨气冲天:“我就是你在汴京行事、最绕不开的那一道关卡。你要走要留,全都绕不开我!”
打斗吹来一巷的清风,花香扑面而来,姚宝樱迷失于花香中。
他大约已经开口了,已经与她闹到了这一步,她连他书房中藏着的信件都翻看了,他的计划如实执行,她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他愿意说下去。
可张文澜说的,又是一些姚宝樱没在意的细枝末节:“夷山相遇,是意外。”
姚宝樱抬头。
日光落在他蝴蝶一般的睫毛上。
他明明如此阴翳,可日光照得他半张侧脸这样英俊。
张文澜:“我是算到夷山一定出事,可我已经安排了长青他们。我去夷山,是……为了别的一些事。”
他是为了看他的一整个山庄的毒研制得怎么样了,他是为了如果长青他们真的抓到了姚宝樱,他要第一时间嘲讽宝樱。
他算不到他会被埋到地洞下。
不,也不至于算不到。
毕竟他一向倒霉,一向在情势最好的时候,离快意总差一步。
正如他少时想和哥哥走,他的身体不好。他尝试相信母亲,母亲骗他进猎人埋好的地坑。他听父亲的话去学堂,学堂子弟们欺负他。他明明把玉霜推入了火海,如今袖中的金钗似乎在提醒他,玉霜很大可能活着。
上天总是不待见他,无论他如何工于心计,上天都要毁掉他。
但是,也不是每一次都毁掉吧。
夷山中,他碰到了假扮江湖客的姚宝樱。那几日短暂而美好,她对他那样照顾,一路逗他开心……
张文澜微微露出笑,又想如今的计划,她也阻拦不了。
她现在是拖延时间吧?再
拖延,也没用。
张文澜告诉她:“我和文公确实通信了。夷山之行,我特意安排死士受伤,进入文公的府邸。文公不信任高善声,不信任云野,更不会信任我。但是文公会信任他审讯之后、从死士嘴里问出的话。
“当文公愿意和我通信,我便知道,死士计划成功了。文公会知道高善声早就背叛了他,高善声在府中偷偷藏了一份朝中大臣的结盟名单。这个名单一半在我手中,一半在云野手中。而文公认为我和官家是一伙的,他怕官家得到这个名单,向朝臣发作。他会想法子杀了云野和高善声,解决了那两个麻烦,他就会来解决我。
“他会和我谈判。我在这时提出入主中书省的要求,他会带着群臣保我。
“而北周和霍丘的事,呵……死了一个云副使,不是还有正使在吗?只要正使活着,文公便觉得两国和亲仍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如果正使知道,云野因何而死,霍丘正使还会相信文公的友谊吗?”
张文澜大笑起来。
他的笑中带着狷狂傲慢,还有虎狼之药带来的几分激荡癫狂:“他让人保护正使,他为了拿到钱财而找上杜员外。可杜员外这个人,身上还有一桩暗榜的通缉令呢,只要我派人诱导……”
姚宝樱怔怔看他。
她在此时,才彻底明白他在汴京铺开的一整个谋划。
时明时暗,东拉西扯,看似无关的人被他牵线布局……大家都猜他一定在布置些什么,却都猜不到他到底怎么把所有事情引入同一桩事。即使姚宝樱看到了那些信件,她也只猜到七八分。
真聪明啊。
阿澜公子。
这样聪明的阿澜公子,为了得到她费尽心机。
张文澜幽幽盯着她,忽而伸手扣住她手腕。
他又沉默一下。
话已至此,那干脆让他在她心中的印象,更坏一些吧——
张文澜淡声:“樱桃,你逃不掉的。
“你既然发现了我知晓你偷溜我书房的事,便应猜到,我怎会不做布置?你和张漠的出逃,是我让着你们。但你们走不了更远了。
“我放你们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发现张漠屡屡坏我的好事。”
他冲她扬着下巴,肃冷着脸。
他自暴自弃了,漫不经心间,宛如她以为的混蛋:“张漠一个病鬼,不好好养病,每次清醒,都会坏我好事。一次又一次,我提醒过他了,他却执迷不悟。我只好借机除掉他的手眼……府中那些帮他的侍卫,我会趁机全部找出来,一一拔掉。
“张宅从此真正成为我的一言堂。我的好哥哥,再阻止不了我的任何事了!”
他睥睨她,等着她唾弃。
但她只是挨着他战栗,战栗得他茫然,她连抚摸他脸颊的手都没挪开。
张文澜的脸颊像被蜜蜂蛰了一般烫。
他侧过脸,躲开她过亮的目光。
但只一会儿,他又重新回头,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恶:“你觉得我不是好人,觉得我不是好官,觉得我不为民请命……可是你看,我在为谁做事!我在用你瞧不上的手段,做一件官家想要的真正大事。只要我成功,北周出兵,剑指北境,驱逐霍丘……
“我在做分裂霍丘蛮夷的事,我在做推翻腐朽朝堂的事!”
他仇恨瞪她:“我是烂人恶徒,可我在做好事!你能说,我依然十恶不赦,你完全瞧不起我吗?!”
姚宝樱捂住他起伏不定的心脏:“我没有瞧不起你,我一直、一直过于瞧得起你……你确实不能说出筹谋真相……我是江湖人,你心向官家……”
张文澜忿忿打断:“我从来不心向官家。”
那是为了他哥哥吧。
可是张漠、张漠……
姚宝樱努力不去想张漠的痛苦与生死:“官家想要一场利于他的战事引子,官家要文公低头,要群臣哑口无言,支持战事。可是在这众多筹谋中,会死很多人。如果有更小的代价,来达成更好的结果呢?”
姚宝樱:“如果有更直接的法子,官家会不会……”
“与你们鬼市合作,你们用武力行事,”张文澜平静地看着她,“你还是想让鬼市当英雄,帮官家做事。你就这么想入局?为了那些活在地沟里的鼠类……”
“阿澜公子,我们也活在你说的地沟中。我们曾被坏人们追得满山跑,我们曾吃不到饭喝不到水,我们就是你口中的鼠辈。”
她说“我们”。
张文澜恍惚。
姚宝樱:“乱世之中,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差。运气差的人需要人拉一把,运气好的人不要高高在上。太平盛世不是只凭你高高在上地断局,没有鬼市,没有江湖,没有活在地沟贫民窟中的人,没有千万个我和你,北周永远成不了大伯想要的国家。”
她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她不足以只凭几句话打动张文澜,所以她看到张文澜眼波宁静,她也不意外。
她只是终于说出来了。
她总在犹豫,总嫌弃他出身富贵,永远理解不了自己。可是她如果永远将他推开,永远在他凑来时只顾着质疑他的险恶用心……他们便永远无法在一起。
譬如今日。
若是她不问,她如何能知道……张文澜与官家的合作,如此之深呢?
她如何能知道,阿澜在朝局上做的事,并非表面上的党政排挤、攻讦算计。
她要问。
她要说。
她怀中的《子夜刀诀》提醒着她,一巷之隔的张漠为她争取的时间提醒着她。张漠既然都给了第九夜一次机会,她为什么不对阿澜做些尝试呢?
他是出身富贵,家学渊博。可是那些……与姚宝樱以为的,全然不同。
她太傲慢了。
正像他说的,她对他不好。她自以为是,自负自大。她对旁人那般好,她怎能苛待他?
她尝试一次——
姚宝樱拥着他脖颈,低声:“你只能算计大局,算计不了小局。你没想过如果云野和高善声为敌,夹在中间的高善慈怎么办。你不关心高二娘子,可是我关心。”
她的泪水噙在睫毛上:“你不想给鬼市找出路,你觉得‘十二夜’不相信你哥哥,你就不会给他们崛起的机会。可是我相信‘十二夜’,我想给鬼市机会。你如果可以顶着满朝文武压力,不让他们逮捕我这个鬼市代坊主,你为什么不默许我入局呢?”
她抬起脸:“你们杀不了的人,我来杀。
“你们无法在明面上立即做到的事,我可以。
“官家不就是要迅速开战,让朝臣无话可说吗?我来更快地做到这一步。
“官家不是昏君,你兄长心有大志。我身入汴京,百般求索,想做一件大事,来帮到官家,让官家重新考虑‘十二夜’的存在。官家身居高位,身不由己;我们身在民野,愿为刀弩。
“阿澜,你放我离开,让我来完成这最后一刀。”
张文澜看着她不语。
她抱着他,贴着他颈,轻声:“然后,你在城门下等我——”
张文澜倏地抬头。
他冷漠的眼神有了变化。
他弥漫红血丝的眼睛有了起伏。
他一下子握住她手腕,语气急促:“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语气沙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扣她手腕的力道过于大,她都有些痛了,她仰头,恍恍惚惚,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梦话,但她颤抖着,将梦话说下去,“我知道你野心勃勃,想要更高的官位……可是我做完此局,必然不能在汴京停留。”
“我得飞啊,阿澜。我不愿意被困在汴京,不愿意被封在张宅。可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三年前我没有带你走,你恨我,一直恨到了现在。三年后我不想再犯一次错了。我们之间问题太多了,我们不坦诚的时间太久了……这需要时间。你也意识到了,对不对?”
她与他贴额,喃喃:“你想将我关在张宅,便是想要这段时间,对不对?”
“你把我关在张宅,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朝臣们攻讦,对不对?”
“你把我关在张宅,怕我的观念与你们不同,怕我引起官家忌惮,怕我在朝政大策中成为棋子,被人利用、陷害。你怕如果我入局,你保护不了我怎么办。”
张文澜僵站着。
他的泪水悬在睫毛上,他唇绷得发直。
他直直看着她,睫毛纤长,目光幽弱,水汽一重重弥漫。
姚宝樱:“你总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真正重要的话你一句不说。你唯恐浮于表面的情爱是假象,唯恐我对你的感情并非出自本心。你纠结反复,自困樊笼……我不知你为何自困到了这个地步,可我想拉你出来。
“你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一起游历天下。我不会抛下你,不会拿你当累赘。我们已经走过一次了,你知道我喜欢和你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