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恶狠狠提醒那姑娘,“还不把你给你姐姐做的手帕、香囊拿出来瞧?”
这一提醒女孩儿才像如梦如醒,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东西,“姐、姐姐……”
叶氏恨铁不成钢地剜她几眼,对祝琰堆笑道:“你妹妹用心思做的,手艺尚还过得去眼,自然跟你家里那些绣娘们比不得的。”
祝琰将手绢等物拿来一一细看一回,赞了几句,宽勉那女孩子。祝瑜觑空挤过来,遮在叶氏跟祝琰之间,“娘那边找你呢,还不过去看看?”
回身对上叶氏耷下去的眉眼,“三舅母,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替琰儿听听?”
祝琰得空抽身,带着梦月去了里间。
一撩帘子,就听一声低喝,“没廉耻的东西!”
祝琰给梦月打个眼色,自己拂帘入内。里室床上坐着进来更衣的祝夫人,她身边两个体面嬷嬷敛息屏声地肃立在那儿。
抬眼瞧见祝琰进来,祝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方才瞧见你舅母又缠住你,说些什么来?”
瞧她有意遮掩家里的事,祝琰也不打算多问,走到妆台镜前拢了拢头发,笑道:“也没什么,话话家常罢了。”
祝夫人蹙眉道:“她是趁咱家的势趁惯了,总觉着如今有了靠山,可随意安排她娘家那些个穷亲戚。那叶欢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闺女,大字不识一箩筐,你少听你三舅母瞎眼吹捧她。”
祝琰抿唇笑了下没吭声,大人行事不漂亮,何苦为难作践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她方才叫人赏了那叶欢,瞧的也不是三舅母的脸面。
她也从这年岁过来的,自然明白受人摆布命运的感受。前路从来不由自己选,也没资格选,只能随波逐流,放任为之。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祝夫人坐在床里头,脸上疲色尽显,“年节下事务繁多,正是该你这个宗妇使力的时候,不能缩在屋里往后退,得牢牢把家里的大库钥匙攥紧了才成,莫给旁人机会钻了空子。”
说关切也有关切,不过更在意那个“宗妇”的名头权力多些。
祝琰没打算与她争辩,面上笑容始终淡淡的,由着她敲打“提点”。
正说着话,一个婢子急赤白脸地进来,刚要说话,瞧见祝琰在,反抿嘴不言语了。
祝夫人脸色差得很,又不好撵祝琰出去,手里一只紫绸手帕几乎绞得碎了。两个婆子朝婢子打个眼色,三人一道退出去商议处置。祝琰别过头打量了一遍祝夫人,过个年节,母亲瞧来老了几岁,原本保养得宜的莹润肌肤,也透出几丝疲惫憔悴的暗黄来。
“你如今也该多注意身子,早点儿再怀个孩子,子嗣有了,位置才坐得稳。老三那个未婚妻,瞧着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往后进了门,与你有得争呢。”
老生常谈这些话,祝琰就快倒背如流,她拈茶在手胡乱答应着,半句也没往心里头去。
片刻外头热闹起来,原来是乔翊安领着一众小辈男丁,来内宅给祝夫人等磕头拜年来了。
未婚的闺秀们被引到后头次间避着,屋里的长辈女眷们脸上笑盈盈的,各论身份按次序坐了。祝琰祝瑜等成了婚的妇人立在长辈们身侧,帘子一掀,就看见乔翊安那张带笑的俊脸。
后头跟着面无表情的宋洹之,祝氏族里几个已及冠的子侄、祝琰舅父姨母那边的男性后辈,一拥十来个青年鱼贯而入。
宋洹之瞧见人群里的祝琰,朝她轻轻颔首示意。
乔翊安大大方方一撩袍子,当先给祝夫人行了大礼。
人群里传出几声笑,几个女性长辈偷觑祝瑜,“咱们瑜娘有福气,郎君又能干又俊俏。”
“可不是?乔世子可是如今御前红人,家世是没得挑。”
“待瑜娘和咱们祝家也看重……”
婆子抱着刚睡醒的琴姐儿从暖阁出来,琴姐儿一眼瞧见父亲,就挣脱了婆子要找乔翊安抱。
屋里哄笑成一片,瞧乔翊安好脾气地携着闺女,不时说几句俏皮话,把几个有威望的长辈哄得笑声不住。
在男人里头,乔翊安是顶耀眼的那种人。祝琰不由瞥了眼祝瑜,见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待吃了正席后,宾客三三两两的散了。
叶氏几番想找祝琰再说话,都给人绊住了没能凑上前。
祝琰和祝瑜下午还约了聚宴,同时跟母亲告辞出来,才走到花园,就听身后一阵疾呼。
“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呀!”
回眸瞧是祝瑶,提着裙子跑的头上都是汗。
祝瑜神色不咸不淡地道:“出事了?”
有事方才在屋里没说,特地趁着没人在旁追出来聊,可见事情还不简单。
祝瑶神色略带忸怩:“姐姐们劝劝爹娘吧,一把年纪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祝瑜冷笑:“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什么体统,怎么今儿你才知么?”
祝瑶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祝琰抚了抚她胳膊,轻声道:“你慢慢说。”
祝瑶双眸泛红,拉着祝琰的手道:“爹这半年多,不是迷上了听戏么?又是搭戏台,又是买家班。有两个唱小旦的不安分……爹也犯糊涂,非要抬姨娘,娘不肯答应,那两个就日日撺掇着爹跟娘发脾气……”
她话没说完,祝瑜扭身就朝外走,祝瑶拖住她衣角,含泪道:“大姐姐,你不帮忙劝劝吗?”
祝瑜冷笑道:“这种没廉耻的事别拿来说与我听,我嫌腌臜。”
祝瑶委屈得直垂泪,“今儿宾客点了那小旦的戏,为着这事儿拿乔不肯上台。母亲气的不轻,方才差点儿犯了头疼病。”
祝琰沉默好一阵,前几年祝至安还一心扑在前程上头,如今做惯了权贵泰山,倒开始寻花问柳享起艳福来。为老不尊,为长不慈,为主不严,叫她这个当女儿的劝什么好?
见祝瑶一脸担忧,知道她素来与父母亲近,自是不愿爹娘为了这等事犯龃龉,祝琰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是个未嫁的闺女,这种事不是你应当管的。娘有她自己治家的本事,爹那头……回头我写封信给大伯父,总有能劝他的人。”
祝瑶听她肯出力,心中稍稍安定,红着眼睛点头道:“多亏还有姐姐们,不然,我真是……”
“别算上我,我可不管这档子脏乱事!”一旁祝瑜冷飕飕地道,噎的祝瑶又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祝琰何尝愿意理会,不过是不愿家里再糟乱下去,惹人闲话罢了。
等大伯父那边当真来了消息,端看她爹祝至安知不知羞。
行至二门上,宋洹之带着玉书玉轩正候在对面穿堂,乔翊安被几个祝氏小辈缠着,不知笑闹些什么。
祝瑜打趣了他跟祝琰几句,推祝琰与宋洹之同车,先往戏园子那边去。
她在西南角门上等着,好半晌乔翊安才脱身出来,见她神色不虞地盯着自己瞧,乔翊安笑着摸了摸鼻子,“大年下的,夫人要训话?”
祝瑜不理他,率先弯身掀帘上了车。
乔翊安稍迟一步,长指掀开棉帘直接坐到祝瑜身边儿,左手一揽就把人捞进怀里,掐着下巴叫她仰起脸,含笑道:“要训些什么话,为夫听着。”
祝瑜啪地拍开他的手,神色恨恨地道:“我问你,我爹家里的养的那个班子,是不是你替他寻的?”
乔翊安没否认,两手枕在脑后倚着车壁,“难得岳父大人赏面,做女婿的自然只有使力奉承。”
“我就知道这些腌臜东西必跟你有干系,乔翊安,你给我把人弄出去!你自己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就算了,祝至安他这把年纪了,临老闹出这种丑事,寒不寒碜?”
第72章 生变(潘柳儿尾声)……
“这算什么寒碜事?不过把弄个小戏子,最多算是闹得过火了些,教训个两回,也便都学乖了。岳父大人如今是在兴头上,舍不得,过得些日子淡了,人养在后院里头,还不由着岳母收拾?”乔翊安一脸哭笑不得,“再说,你想让我怎么把人弄出去?人已经给岳父大人收用,我到他房里要人去?”
他捏着祝瑜的脸,高挺的鼻子在她鼻尖上蹭了蹭,“心尖儿,大年下的,别跟我闹脾气使性子,嗯?妹子闺女都跟着车呢。”
祝瑜抬手推他,“你还知你闺女跟着呢,还不放开!”
这事多少算是迁怒,祝瑜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祝至安自己持定不住,旁敲侧击央乔翊安帮忙寻养班子,乔翊安未见得肯在他身上花这般心思。
对祝家的事,乔翊安向来是被动态度。若是有求于他找上门来,他多半都肯应,不论多为难的事,只要他口头上打了包票基本没有落空的时候。但要他主动上赶着巴结讨好祝至安夫妇,却也不能够。
在祝瑜看来,他帮衬外家无外乎是不想给人瞧笑话。做了姻亲,就算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难逃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祝家日子过得好,对他没甚坏处,能少替他扯后腿,还能博个重视妻族的仁义之名。
自然,他时常挂在嘴边那些哄她的话,什么“为了你委屈求全,替你们祝家当打杂仆役…”,“要不是因着宠你,你瞧我理不理会那几个姓祝的…”,“你是我宝贝闺女的亲娘,几个孩子的母亲,我乔翊安的嫡妻,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再没第二个能欺负你…”云云,她是一个字都不肯信的。
前头车里,宋洹之被乔翊安带着几个祝家小子灌了不少酒,本来不觉什么,进了车里被炭火一烘,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头枕在祝琰肩上,脑袋随着马车来回颠动,眼看要从肩头滑落,祝琰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颊。掌心触到的肌肤温热,均匀的呼吸像羽毛,轻柔地拂过手腕间的脉搏。他扭动脖子,调整个更舒适的角度,头顶的束发抵在她颈上,将身体的重量向她微倾。
祝琰被他挤在车壁上,声音里略带了一丝埋怨,“二爷别睡,车里透风,仔细睡着了受凉。”
宋洹之“嗯”了声,鼻音慵懒,他没睡着,不过是借着这几分难得的醉,同她亲昵地贴近一点。
被他枕得肩泛酸,为了配合他的高度,一直强行挺直着脊背,这会儿连腰也有点酸痛,她拍拍他的脸颊,一面推他一面小声道:“二爷你、重死了……”
这声线里含了一丝娇甜的味道,听得宋洹之心里微微地悸颤,刚欲开口,就听外头洛平扬声跟人寒暄,示意拐个弯就到乔家的戏园子了。
宋洹之直起身来张开眼眸,眸内清明一片,半丝醉意都没有。
好在祝琰也无暇顾及去瞧他的神色,亦没拆穿他的装醉耍赖,她抚了抚被压皱的披风,率先掀帘下车。
几个眼熟的乔家管事等候在门前,一见祝琰夫妇,就热情地迎上来寒暄,“徐家大爷大奶奶、许家四爷和二姑娘已进去了,正在客馆歇息。小人这就叫人带路,二爷二奶奶里边请。”
今日难得没落雪,院子里清扫得十分干净,叠石假山,水榭亭台,处处美景。被小厮带到一座院前,两名美貌温柔的侍婢迎出来笑道:“二爷二奶奶刚晌午吃了酒,这会儿乘车过来,难免困顿,奴婢等备了温汤软床,爷跟奶奶稍事歇息再往后园听戏去。”
祝琰瞥了眼宋洹之,见他神色淡然显是不意外。想来距离宴会还有段时间。
一进屋中,宜人的暖香就扑面而来,正中一座厅里,壁上悬挂着美人图,博古架上堆满了各色宝贝。
单是一间客馆,就足见用心,这座宅院平素不住人,偶然才会邀极亲近的人家来治宴,平日便空空荒废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和景致无人欣赏,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内里纱幔垂着,掩映着一张极大极阔的床。如云的衾枕堆叠在上面,被暖烘烘的热浪一沁,叫人生出几丝昏昏欲睡的困倦来。
侍婢捧了热水进来,含笑蹲跪下来侍奉夫妇二人浣面净手。
“戏台申初开锣,爷跟奶奶歇一阵,先用些茶点。若是闷,隔壁就是徐大爷跟徐大奶奶的院子,可过去一道说话儿去。”
宋洹之摆摆手,“退下吧。”
两婢柔柔行个礼,含笑退了出去。
祝琰头回见识乔翊安宴客的规格,想到他素来的名声,和那些艳闻,不由有些复杂地瞥了眼宋洹之。——他这半年多跟乔翊安形影不离,这样“体贴周到”的侍宴,怕他早是习惯了吧?
宋洹之瞧见她的目光,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里间。
暄软的床铺深陷下去,整个人便如躺进了云里。
“想什么呢?”
方才在车上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这一瞬有了延续的空暇。
“在想——”祝琰望着头顶朱红织锦绣珠的纱帐,“你们男人,真懂得享受……”
沉湎在这样的温柔乡美人谷里,谁还愿意守着内宅那点巴掌地寸步不挪呢?
大姐夫如此,她父亲如此,想来宋洹之也……
“我是头回来他这儿,以往乔家设宴,也不都是这样的。”他闷笑一声,翻身拥住祝琰,“难得偷闲,没人吵你,也没有吵我。”
他指尖落在她腮边,轻柔地抚着,“累不累?我抱着你躺一会儿,可好?”
午间被灌了几盏酒,虽不至于昏醉,这会儿也不由有些上头。
她眯着眼睛没说话,只将自己朝他的方向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