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男人声音放的缓了,幽幽道:“我没叫那些女孩替我抹过身解过衣裳,我在外规规矩矩,你大可放心。”
“……”祝琰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分明是打趣自己多心。她没睁眼,鼻端嗅着他衣襟上的皂香味道,徐徐陷入沉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实,直到祝瑜派人来问时,祝琰仍未醒。
年节前后多日操劳,加上今晨早起应付祝家的家宴,她能安眠的时候非常少。宋洹之拿着本杂集在瞧,左手仍横在她身下,怕惊了她的好眠,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
尘埃在光线中起舞,昏黄的光晕笼在她鬓边。这一瞬天高地远岁月静滞,仿佛一切都变得虚浮起来。
偶然听得窗外有几声孩子的笑,后头跟着嬷嬷们大惊小怪的疾呼。心里盈盈充胀着的这份满足感,兴许就是“喜欢”……?
瞧她枕在自己臂弯,毫无防备的恬淡睡颜。庆幸岁月宁静,同享如斯流光。
那些沉痛的仇怨,深重的苦楚,不得已的争逐,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在祝琰浑然不觉的时候,宋洹之将那个悠闲静谧的午后短暂相拥的温柔暇光,小心收进回忆的椟中,不时翻开来回味细看……
往后的岁月里,他总能忆起那一年那一日的种种。
从瞧来平淡寻常,毫无特别的点滴中,品咂出一抹叫做幸福的甜味。
甚至只是草草的一个拥抱,连他更喜欢的亲吻与密接都不曾有,就蓦地砸进忆海,每每浮现,便惊起一片涟漪。
鼓点声扰了梦,祝琰醒过来时,外头的戏已经唱了好一阵。
屋子里光线微沉,两个美貌的小婢子乖巧安静地守候在外间,听得屋中窸窣声响,方含笑撩帘进来。
“大奶奶吩咐,叫不要扰了奶奶歇息,那边戏且还有得唱,奶奶慢慢梳洗,待身上去了乏再过去不迟。”
今儿本就是闲聚,算不得正经筵席,祝瑜不忍心扰她安眠,纵着她在此懒散着。
祝琰瞥了眼外间,揉着额角低问:“二爷呢?”
“宋二爷被我们大爷喊到书房里瞧画儿去了。”侍婢跪下来服侍她穿鞋,另一个取了新衣过来要替她更换。水红色的绸缎绣着芍药牡丹,那衣裙一看就是新做的,比照着她的身量尺寸,不知什么时候备下的。
祝琰摆摆手,示意仍穿自己身上这件,侍婢也不坚持,走过来替她抚平袖子和衣摆。
虽是年节,毕竟宋淳之的丧期还不满一载,有些忌讳祝琰时刻注意着,一直以来穿戴得都比较清素。
妆戴完毕,侍婢引着祝琰往戏楼那边去。
同祝宅的戏台子不同,这处的戏台三面环水,设在蜿蜒迂回的桥廊正中,对面是个水榭,用围屏遮了半边,地上挖空做了露天的地龙,银丝炭里不知混着什么香,一靠近就有清新的香味扑面笼来。
几个年轻的女眷正凑在一处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台上的戏。
徐大奶奶见着祝琰,远远就朝她挥手,“听说你晌午酒多了,这会儿好些?”
祝琰含笑坐到空着的椅上,回身跟许氏和乔家两个姑娘打招呼。
祝瑜道:“乔翊安带着他们瞧画儿去了,才得的两幅三石散人的落雪图,花了两万多银子,叫宋三爷他们帮着掌掌眼,瞧是不是真迹。”
宋泽之在名家丹青上头有研究,乔翊安今日专程下帖子请了他来。
祝琰瞥了眼许氏,想到晌午洛平回报南棠里那边的情况:“到第三日便有些熬不住,清早起来就头昏,从床里跌到地上,摔得手脚都青了。小芬姑娘央我来求,能不能请个郎中给她们姑娘瞧瞧。”
许氏跟乔家两个姑娘都熟稔,说说笑笑脸上带着悦色。徐大奶奶等人张罗着要摸牌,乔姑娘等都凑上去瞧热闹,祝琰携了许氏的手,坐到朱栏边上说私话。
“泽之同我坦白了。”许氏靠在亭栏上,低声道,“他说,觉得很对不起我,煎熬了这段时间,不想再瞒着我。他说,是自己一时糊涂,跟我保证,从此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
“二嫂替我跟泽之出面做恶人,是怕我被那人言语伤及,也不愿我同泽之脸面有损,我心里是有数的。”许氏垂眸瞧着结冰的湖面,幽幽道,“她不肯放手,我能理解。进过那样的火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抓住个温厚可靠的人,做下半生的倚靠……似乎无可厚非。泽之也有他的不得已,我好像也不是不能原宥。我从来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仁厚善良、古道热肠,原本这些都不是错。可我还是会觉得受伤,觉得难过,觉得心里堵得慌。二嫂嫂,你说,是我太小心眼了吗?”
祝琰摇头,抬手轻拍许氏的肩膀,“易地而处,换做是我,也一样会觉得不舒服。宝鸾,你别太强迫自己,没人要求你必须大肚必须容让。你生泽之的气,是理所应当,这不是小心眼,是他所言所行,没能思虑你的立场。”
许氏垂低了脑袋,痛楚地抱住头,“我也不想为此纠缠,他诚心求我原谅,向我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绝非故意惹我伤心。可我实在没办法……我好像,再也没办法毫无芥蒂的面对他了。甚至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办法再说服自己相信……二嫂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该如何……?”
嬉闹的人群就在左近,欢声笑语掩盖住许氏孤绝的忧伤,祝琰不知该如何劝,她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拥着怀里痛楚不堪的姑娘。
她心底生出几许柔软的枝芽,在冬日最后一缕余晖中,茂盛开花,她不知为何,会怀有这样一丝期冀。
她想守住眼前的一切,守住身边所有的人。用她可笑而坚持的一点义气,为他们遮蔽阴雨。
正月初七的晚上,祝琰带着玉轩洛平等人出了一趟门。
南棠里小院东边偏房里,潘柳儿得了信,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抬手拢了拢头发,急忙催促着身边的人,“快,小芬,扶我过去。”
几日没进水米,终日靠着大夫开的汤药维持,她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倒。
小厅里祝琰坐在位上,端着茶盏轻嗅那茶香,无声地等着来人。
潘柳儿一进门就扑跪下去,泪水涟涟地道:“求奶奶赏奴一条活路。”
祝琰抬抬手,示意左右将人扶起,“你不曾承我的恩,我自然也不占便宜受你的理,潘姑娘请坐。”
潘柳儿不安地坐下去,漂亮的杏仁眼左右顾盼,不安地望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仆婢。
“潘姑娘放心,”祝琰抿了口茶,淡淡地抬起眼,“今日过来,绝无强逼姑娘屈从之意。我还是那句问话,潘姑娘想要什么价码。”
潘柳儿眼底渗出几分屈辱的泪意,“夫人这样说,是将我当成什么人?我知道我出身微贱,夫人心底瞧不起我,可出身风尘受人欺凌,这条路,并不是我自己选的啊,我……”
“潘姑娘。”祝琰开口,打断了她的低泣,“潘姑娘身世可怜,我很同情,但此并非三爷铸成,更与我无干。姑娘这腔委屈,该向铸成姑娘身世可怜的人去追诉声讨,而非向我。据我所知,我家三爷,有份救助姑娘出水火,让姑娘脱离樊笼,得以恢复自由自身。按俗常来讲,这算是一份恩情,姑娘可认?”
她面容微冷,在听对方诉苦之时,眼底半分怜悯都不曾有,这令潘柳儿有一丝慌乱失神,艰难听完她后面所言,潘柳儿勉强点了点头,“是,三爷恩情,柳儿愿舍余生想报,故而……”
祝琰笑了下,“姑娘既领受这份恩慈,所言所行,却处处恩将仇报,我不愿以歹心推判姑娘为人,却也实在无法理解。姑娘不必急着驳斥,姑娘做过什么,咱们彼此都明白,官府里关着的那些山匪画押的供状,还摆在府衙案头,姑娘没被牵涉进去,并非姑娘聪慧机敏,而是三爷存了善念,不愿姑娘才出火坑,又入牢狱,自己费心费力救活的人,不想亲手再推回万劫不复之地。”
“姑娘所说的报恩,如果指的便是这个,想必这世上,无人消受得起。”
“这些时日,姑娘住在这儿,想必也想了许多,我希望姑娘能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我不是男人,对姑娘没有那种怜香惜玉的心思。如果姑娘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那对不住,想来这间小院,就是姑娘余生归处。”
潘柳儿听得脸色发白,抬起泪眼怔怔望着祝琰。
“姑娘觉着我凶蛮无礼也罢,觉着我仗势欺人也好,姑娘既然想入三爷后宅,难道不曾料想过如今?”
祝琰说罢,缓缓站直了身,梦月忙递手腕过来,搀扶着她朝外走。
潘柳儿从椅上滑跪下去,重重扑在地上叩首,“夫人,您难道就忍心……”
祝琰回头,冷笑道:“我忍心不忍心,姑娘只管慢慢瞧。”
言罢,跨出门槛,扶着梦月的手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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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洛平进了一趟内院。
“奶奶,那潘氏说,她想通了,愿意承奶奶的情,领五百两银回她家乡银洲。听说她家里还有人,有两个兄弟在码头做糖水生意。”
祝琰坐在炕前跟管事婆子对账,闻言只是摆摆手。
宋泽之沾惹的这段桃花,便此掐断,再没了下文。
又一日许氏进来,同祝琰商议,“……想把婚期再退后一段时日,只是怕长辈们不肯。”
残冬的阳光洒在炕几上,瞧着和煦,却半点不觉温暖。
祝琰握着许氏的手,朝她点点头,“你若是想好了,我尽量帮你向母亲提一提。许夫人那边,你慢慢劝。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支持你,慎重思量。泽之年轻不定性,也该学着怎么做个成熟的男人。”
只是还未等祝琰同嘉武侯夫人说起此事,京里就发生了一场变故。
——上元节前夕,皇城在静谧安和中陷入沉眠。一道璨亮的火光划破夜幕,沉寂多月的永王在上元宫宴前夜,公然造反逼宫。率府兵五千,联合北方数个不知名的小族,从永安门、南定门两翼杀入,踏着残雪和血浆,直闯内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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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等晚上了,先发。
第73章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赵塬就藩,二皇子赵擎乃是外族舞姬所出,生来就没有继任大统的可能。赵鄞曾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继任嗣位。无论是出身还是排序,他都应当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哪怕父亲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他,但这些年来,他仍努力收敛性情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在适当的时候挺身而出为父皇、为国朝排忧解难。
他以为总有一天,父皇瞧在他这份孝心份上,瞧在他多年的劳苦功高份上,会予他应得的回报。他以为只要肃清了所有向上攀登路上的障碍,最终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可他未曾算到,赵潜会留有一个遗腹子。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英明神武的父皇,宁可将江山托付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肯留给他。
皇孙归宗,本就引得朝中震荡。就在几日前,他得到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皇帝有意在上元宫宴、群臣面前,宣旨指定太孙为储君。
他自然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一旦旨意颁布下来,他就彻底与那个位置无缘。这些年的委屈求全,退让隐忍,就全都成了笑话。
届时全天下的人都会耻笑他,说他输给一个小儿。
他不能任由那个不该出现的孩子坐上太孙之位,不能继续忍受在他人座下俯首称臣。
这些年他应得而未得的一切,他要亲手抢回来!
永王府铁甲包围皇城的时候,天还未亮。无人的街巷静悄悄的,铁器刮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昨晚明月楼设宴,朝中几个受器重的将领还昏睡在温柔乡中。在无人注意的甬道上,无数人影悄声攒动,逼近宫城。
叫开宫门的是道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北疆急报,珞弋部联合西金部族犯境!快快知会皇上!”
睡眼惺忪的禁卫站在城楼上,努力朝下细瞧,一人单骑立在稀薄的晨雾中,阴云笼着天地,漫天飘飞的雪片迷着人眼。
厚重宫门徐徐开启,那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飞速奔入门内。
旋即便闻破空声响,楼上的禁卫蓦地张大了眼睛,只见数百只羽箭齐发而来,穿透雪幕直取楼头。
箭矢上绑着浸满火油的干草,一落地便燃起一片火海。
数不清的马蹄飞跃过火线,喊杀声震天,惊了静谧宫城内无数人的美梦。
消息传入后宫时,正是黎明时分,黑压压的浓云遮在瓦顶,更远的地方只瞧得见滚滚浓烟。
“快,把皇孙带进来!”
太后早已惊醒,头上来不及簪戴,苍苍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随意挽起。不着妆的脸上透出平时瞧不见的憔悴病色。
话音刚落,赵成就被几名宫人簇拥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因着方才奔走太快,额上微微见汗。每逢十五原是该他泡浴温泉水的日子,也是发病最频繁的时候。
“成儿,过来。”
太后朝他招了招手,赵成乖巧地走近,跪坐在她脚边。
大殿内静的可怕,宫人们个个敛气屏声,生怕外头那些不要命的反贼冲杀进来,带累了自己。
赵成一言不发,伸手扣住太后的手背。
太后坐在炕前,侧眸打量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孩子。他生的比寻常十来岁的孩子弱小,但胆子并不小,这样危急纷乱的时候,也不见他面上有半分怯弱之色,若是换成旁人,只怕早已吓得哭出来了吧?
此刻他面容平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门窗方向,作出谨慎戒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