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琰苦笑:“姐姐明明是好心,何苦说气话扮歹人,回头娘又要伤心记恨,想法子折腾,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姐姐。”
祝瑜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早习惯了。她想把事情推给我,不外乎觉着爹做的事丢人,她怕给人嘲笑,躲着不敢见人。叫她提早习惯习惯,乔翊安胡来的时候,她劝我息事宁人那些话可是一套接一套的说,怎么到她这儿却不灵了?叫她有个事做,也免得胡思乱想伤身子,你放心,办嫁妆的事累不着她,我嘴上说不管,又有一回真的能甩手不管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祝瑜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得罪人,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又何尝不是她?
祝琰想到那一日在乔家内宅,乔翊安说的那句话。
他说过刚易折,叫她劝劝姐姐,收敛些脾气,别太倔强。
姐姐跟姐夫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宋洹之傍晚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祝琰坐在里室圆桌旁对账,眉头紧紧蹙着,不时提笔在账本上做个标注。他站在外间瞧了她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他。
梦月端了热茶过来伺候,宋洹之朝她摆摆手,将屋子里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面前光线倏然一暗,祝琰抬起脸来,这才注意到宋洹之。
“二爷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说句话,静悄悄杵在这儿吓人。”她合上账本站起身来,被宋洹之按住了肩膀。
“你坐。”他立在她身后,拿捏着力道替她揉按肩背,“今儿累不累?听说你跑了好几个地方,见了不少人。”
肩膀上确实有些泛酸,男人手指有力,揉捏的很舒适。她闭上眼睛,轻声道:“三妹的婚期要提前,我跟周姐姐通了气,徐家同意五月前办婚礼,正找人相日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些内宅琐事,宋洹之没有打断她,不时“嗯”“唔”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祝琰缓缓叹了声道:“人生无常,当时也想不到会这么快……”
虽说回京嫁人,本就是变相的永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仍然接受的很难。
这种感觉宋洹之明白,他失去过至亲之人,明白那种痛楚和遗憾多令人心碎。
“虽然我在心里也暗自怨过,甚至恨过……可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那间没有阳光的屋子里……”
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宋洹之俯下身来,抬指抹掉她腮边的泪痕,轻轻环抱住她,低声道:“要不要去见一见?”
兴许还赶得及最后一面。
毕竟是十年贴身照料,日夜不曾分离。论与祖母亲近,谁又比的过祝琰?
她低低的抽泣声一顿,张开湿漉漉的眼睛侧眸望着他,“去见?”
怎么见?
她手上管着嘉武侯府的钥匙,每日处理不完的杂务,眼看书意也要备婚,还有族里婶娘们交代的那些事……
“没什么不行,只要你想去,我来安排。”
“家里不必操心,各处都有管事,她们做不了主的,母亲也可以处理。”
“岳母那边有姨姐帮忙,你也可以放心。”
“我多安排些人手给你带着,再找两个有本事的大夫随行,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问自己,想不想去?”
“我……”祝琰一时语塞,从没料想过这个可能性。
第79章 上路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膀,俯身将脸贴在她鬓角上,“行事只管随心,你只是嫁进来了,不是蹲大牢了。”
他语气很淡,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自然,祝琰无疑被他的言语打动了,她再三踌躇不过是为着担忧旁人的眼色和可能会有的闲言碎语。
但宋洹之的态度如此干脆鲜明,无形中令她心里多了一丝丝底气。
祝琰次日去上院请安的时候,嘉武侯夫人坐在炕首,一见她来便忙把她唤到身边,“我都听洹之说了,你在海洲十来年,一直是你贴身照顾着亲家老太太,情分非比寻常,如今这个景况,你想去瞧瞧,我们都支持。家里的事别挂在心上,只一条,这山长路远的,千万要照顾好自个儿,知道么?”
去海洲的行程就这样定了下来。
当天傍晚宋洹之亲自去见了一回祝至安,托付他带祝琰同行。
祝夫人知道此事时,已是两日后,临启程的前一晚。祝至安难得回她的院子,将自己要回海洲探望病危的母亲,以及将与祝琰同行一事说了。
祝夫人情绪十分激动,指着丈夫斥道:“她不懂事,你也跟着犯糊涂?她一个成了婚的妇人,撇下婆母、太婆母一大家子人和事,自己去南边瞧娘家老太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日子,是嫌自己过得太快活了吗?海洲一去一回少说一个月,再在那边耽上一段时日,等她再回来,怕是管家的早就换了人!不行,我得说说她去!简直是胡闹!”
她披衣裳拢头发就要朝外走,祝至安唤了声没能唤住,连忙追上几步钳住她的手腕,“你别添乱!”
祝夫人恼道:“我怎么是添乱?我这是为了她好!才成婚几天就孤身往外跑,一走三四十日,有她这样做妇人的吗?”
祝至安手上多用了一成劲儿,把她拖到屋子里,“别嚷嚷了,是洹之亲自来找我,要我带着琰儿。洹之都不计较,你计较些什么?母亲这回病重,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琰儿她有这份孝心,如何不能成全?你只管管好家里两个要出嫁的孩子,旁的一律用不着你多事。”
祝夫人最是听不得这话,左一句“你懂什么”,右一句“不用你管”,如今这个家,从祝至安到三个女儿,全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两个小戏子都敢拿乔作势叫她难堪,她一把甩开祝至安,扑到帐子里哭了起来,“对,不用我管,你们都都不用我来管,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几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个个跟我便如仇人似的。丈夫更是靠不住,纵着几个没脸皮的小贱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我真是命苦,我真是命苦!”
她容色妍丽,出身也算好,年轻的时候,祝至安待她甚是不错,夫妻之间是有感情的。过往只要她哭闹起来,祝至安都肯拉下脸面来说几句软话,可眼前他实在没这个心情,自打收到海洲来的信,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年迈的母亲。他离家多年,本就没有在母亲膝下尽孝,心里存了愧疚。如今母亲病入膏肓,他又何尝能泰然处之?
妻子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不应当在这时候跟他闹。
祝夫人哭了半晌,没听到男人半句宽慰之语,不由偷偷抬眼,却发觉祝至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屋子,一时怔住。她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之间,会变得如此孤独。
隐隐觉得,就连她最疼爱的幼女祝瑶,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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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祝夫人怎么不赞同,祝琰还是如期上了路。
宋洹之有公事无法陪伴,将自己身边得力的人都拨给她用着。
七八日后,到了临城,入夜,祝至安被在地方任职的同科拉去饮酒叙旧,祝琰独自留在驿馆,约莫夜半时分,外头下起雨来。祝至安迟迟未归,祝琰打发洛平去外头迎了几回,一直未见人影,眼瞧雨势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只怕今晚父亲无法回驿馆,明天的行程也要因此耽搁下来。他们的时间很紧急,祖母的病情一日一日恶化。他们等得,祖母却是等不得的。
这一路祝至安轻车简从,并没有大肆张扬回祖宅的事,也不知这边的官吏是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不等祝至安到驿馆休整,就被人沿途拦下请去叙旧,连拒绝都不能。
快子夜了,天际传来阵阵雷声,仿佛有人在云头拿着一把锤子,誓要将天幕凿出个洞来。祝琰躺在帐子里辗转反侧,又是牵挂祖母,又是惦记父亲,身体虽然已经疲倦至极,仍旧无法安眠。这七八天匆匆忙忙赶路,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入夜投住驿馆,中途几乎不曾休息,吃喝都在马车上解决,她和父亲一样,都想尽早到达海洲,唯恐错过与祖母最后相处的机会。
间或也会想到嘉武侯府,想到自己走后那些未了的事如何处置,想到宋洹之……
从年节至今,两人还未试过分别这样久,有时他在外办差,两三日便会折返回京,会带些时鲜吃食、或是较为特别的土产给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同他相处,不需要说很多话,守在同一个屋子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知道他就在左近的位置,有时抬头望过去,便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伴着淅沥的雨声,在这陌生狭窄的驿馆里,不知如何,突然很想念他。
他心口疼的毛病,不知道发的频密不频密。自己离开京后,他还会时常回内宅去么,在衙门总有做不完的事,三餐又不记得按时吃,玉书他们惧怕他的威严,不敢多劝半句……
想到这里,祝琰不由自嘲起来,她可真是劳碌命,这些事何尝需要她如此挂心?未成婚的时候,嘉武侯府里的日子不也是照常过着么?宋洹之长了那样高的个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被饿到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雨声里夹杂了一阵喧嚣。
她披衣坐起身来,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倾盆的大雨里,一辆马车艰难地被勒停在驿馆门前。
她听见洛平的声音,扬声招呼着来人。
雨声太大,听不清楼下的人语。
身后帘子被拨开,梦月急匆匆地奔入进来。
“奶奶,二爷把老爷接回来了!”
祝琰怔怔望着她,用了一息时间消化这个太过突然的消息。
她转过头,视线越过雨幕望向正走进院子的人,青蓝的伞面之下,掩映着一个瞧不真切的影子。
时光仿佛回溯至去年初春,他来迎嫁的那个瞬间。
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潮湿而昏暗的客馆。
她藏身在窗后,偷偷朝楼下探看,去瞧自己将要嫁的那个男人……
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到了门外,——是他正在登阶。
祝琰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紧张,侧坐在榻上,抬手拨了拨松散的头发。
随着一声轻响,门被从外推开。
梦月的声音就在那人身后,“奶奶才刚睡下,听说二爷来了,匆匆起来,命准备些茶点。”
“不必了。”熟悉的声音就在门边,“把茶给我,时辰不早,你们都去休息,这里不必伺候。”
祝琰缓缓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
宋洹之跨入室内,手里端着茶盘。
烛光微微曳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祝琰声音发紧,“二爷怎么来了?”
宋洹之袍角上滴着水,靴子上溅满了泥污,他素来爱洁,甚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光线昏暗,距离十数步,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弯身将茶盘放在桌上,轻声道:“惦念你,放心不下,所以就跟过来了。”
他站直身,朝她张开手臂,“就这么看着?还不过来吗?”
祝琰攥着袖角,微微蹙着眉尖,“我走了,你又跟过来,家里的事怎么办?差事本就做不完,这样丢下行吗?”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宋洹之抬手揉揉眉心,笑叹了声,“停。”
他提步朝她走去,一步,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脏污的外泡滴着水珠,被他一扯一拽,除下来丢在一旁。
“傻瓜。”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左思右想都是别人。走了这么多日,有想我吗?”
结实有力的臂膀勾住她的腰,手腕一收,就令她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冰凉湿润的脸颊贴着她的颈,用力嗅着她身上清新干净的味道。
体温隔着微潮的衣裳传过来,祝琰不知怎的,那一瞬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不想?”
祝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宋洹之低笑一声。“那就对了。”
“阿琰,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