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将她忘了,还是在观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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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这几日能下口的饭菜越来越少,青娆托了黛兰帮她去大厨房买些果腹的糕点,好歹能吃个五分饱——她带的银子有限,倘若在吃食上花费太多,日后真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只怕不趁手。
吃得少了,白日里就醒得早,如今则变成了夜里也不怎么睡得着。
她坐着冷板凳,但因人在正院,府里主子的消息或多或少也会传到她耳边来。
听闻方姨娘被国公爷整治了一番后老实了许多,每日来给夫人晨昏定省不说,前几日还亲手给夫人做了一身衣裳,纤细的手指上都多了许多针眼。
献衣时,正好国公爷还在正院里没走,看了后便训诫她,怀着身子不能做这种伤眼睛的活。
夫人见方姨娘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担心她忧思过度会影响子嗣,当着国公爷的面便说了方氏几句好话,当日夜里,国公爷便去了照春苑。
虽说方姨娘如今怀着身子,伺候不了国公爷,但国公爷能去看她,后院里的风向就又倒了个转儿,说是国公爷和夫人都已经消气了。
今日,听说国公爷也去看方姨娘了。
青娆来了正院的这几日,没想着往国公爷跟前凑,所以他虽然几乎每天都来,青娆却从没和他碰过面。
今夜她实在是难以入眠,又听说了国公爷去照春苑的消息,所以等夜深了,便大着胆子独自拎着灯笼往西边的竹林去散步。
往西走,过了一道羊肠小径,便见一片被风吹得簇簇作响的竹林。灯笼的火光将林中栖息的鸟雀惊醒,扑腾腾地在林子上空打旋。
青娆的心,便在温柔的风里慢慢平静了下来。
俞妈妈以为她初来乍到,她就会被她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太小看她了。
那扶柳,也是可笑。她一心想当国公爷的人,殊不知,若夫人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她的爹娘就绝不会有机会沾到外院的半点权力。
两人在吃酒密谋时,并没有发现,青娆就跟在俞妈妈后头。
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微微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在她耳畔转弯,像是隐秘的人声。
人声?
不对!
青娆倏尔惊醒,便听见男子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什么人?”
她扭身回望,便见一个头戴玉冠,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她就立刻跪伏在地:“奴婢给国公爷请安。”
这片竹林仍旧是在正院的范围内,这个时辰,能坦然地出现在正院里的男子,除了英国公周绍,没有旁人。
一瞬间,她心里十分懊悔。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出来散心。正院里到处都是夫人的耳目,若是叫她只道她大半夜在这里和国公爷碰上了面,她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周绍却在她扭身时看清了她的样貌。
竟是那个小丫鬟。
他警惕冷漠的神情微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上一次见她,她笑得比谁都明媚,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忧虑。这一回,她在竹林中赏月,却像是要濯取日月精华般,同样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
她身量纤细,月白的披风下穿着还算得体的衣裳,瞧着也并没有多么落魄。
既是如此,小小年纪,怎么日日一副忧心忡忡的做派?难不成,是为赋新词强说愁【1】?
他来了兴致,看她吓得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竟恶趣味地没有走,反倒是在她身侧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你这丫鬟不在屋里歇息,跑到这林子里来做什么?莫不是,是在思念你的情郎?”
调侃的话出口,周绍自己倒是先笑了,觉得有几分合理。
上回见她,她还在陈家大宅里,如今却是到了国公府的正院,成了国公府的下人。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指不定真有什么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情郎呢?
跪在地上的青娆听见这话,愣愣地抬起头来。
她自小便会察言观色,最擅长的就是猜测主子的心情。月色下,国公爷脸上的神情平淡得甚至有些冷漠,可她看着,却莫名觉得他心情似乎不错。
看来并不是要责罚她不守规矩,夜里自己跑到这儿来。
对方没说让自己走,她也不敢走,只能顺着他的话找借口答:“奴婢不敢,奴婢来林中散步,不过是因今日的饭菜不大合脾胃,想消消食而已。”
周绍听着,挑了挑眉。原来是吃不惯襄州府的饭菜。
这等小事,也值得她整日长吁短叹?
他抬起眸,正想嗤笑,却见她背着月光跪在他眼前,身形被披风裹得娇小,淡淡的光晕落在她的面颊上,一双无辜而清澈的眼睛便直直地进了他的视线。
年纪虽小,却已有倾城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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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正式见面了,撒花~
PS: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出自宋·辛弃疾《丑奴儿》
第30章 送糕
念头一出,周绍自个儿先怔了怔。
国公府里,他鲜少不曾对什么丫鬟和颜悦色,更不提方才还笑着调侃了她一句,本以为是因上次的匆匆一面觉得这丫头有趣,心思摇曳的空当,却开始疑心他是被这美色晃了心神才不觉驻足。
青娆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君的反应,忽地就感觉到面前的人心情直线下滑,莫非她方才的话惹了国公爷不喜?
“奴婢知罪,国公爷息怒。”她的头立时低了下去,声音柔婉中带着瑟缩。
看着她如一只小鸟雀般战战兢兢,周绍紧绷的嘴角松了松。
如此胆小、怯懦,却被他瞧入了眼里,还真是荒唐。
半晌,他开口道:“可一不可二,日后夜里不可再随意游走。”
还是因她夜里走动愠怒吗?
青娆恭谨地垂头应是,眼看着那双银纹玄靴一步步毫不停留地离开了她的视线,才半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幸好,国公爷虽不满她不规矩,但并不是残暴蛮横的主家,没有因此就责罚她。
她缓过劲来,便不再在此处逗留,而是快步悄然回了房。
心头倒还有些惴惴。
也不知今日竹林中情形有没有被外人瞧见,若是瞧见了,又是一场麻烦事。
……
第二日,青娆起身后,特意去院子里小心地走了一圈。见正院里的人待她的态度和往常无异,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国公爷倒是颇为敬重夫人,每日总要来看看夫人。那么当日惩治方氏,也并不是因陈家人来了,故意在妻子的娘家面前演戏。
看来,国公爷也不想有瓜田李下之嫌,平白惹夫人猜忌。
青娆勾了勾唇,那她计划的事情,便能照时进行了。
这日下午,青娆一直等待的机会便来了。
俞妈妈原是襄王府的家生子,一身灶上的手艺都是师从从前襄王府董典膳的娘子齐氏——全因那董典膳是男灶,不方便收灶娘做徒弟,便假借了齐氏的名头,教了俞妈妈不少拿手菜式。
董典膳是老王妃的陪房,一向在老王妃面前得脸,年纪大之后便被老王妃重赏后放出了府,夫妻俩便在外头置了宅子养老,听府里人说,俨然也是做起老爷太太了。
只是奴仆出身的,到底不能少了主家庇护,如今老王妃还健在,所以董典膳夫妇时不时地也会上门来请安,顺便看看如今依旧在郡王府当差的次子董副典馔。
董典膳有儿子,纵然齐氏收了俞妈妈的礼认了她做徒弟,教她东西时也不免藏私。俞妈妈正值壮年,也想多学些手艺傍身,免得那一日被人挤兑得没地儿站。
故而一听说董典膳夫妇上门来给老王妃请安了,便擦了粉戴了绢花准备领着徒弟去孝敬董典膳。
只是瞧见小徒弟杏花,俞妈妈的脸色就有些僵。
杏花性子泼辣,跟着她学了这几年没学到什么本事,近日来待她就愈发不恭敬,这回难得有被董典膳传授本事的机会,怎么肯轻易放手?
俞妈妈就难得和颜悦色,道:“我的儿,不是不想带你,只是那家子从来不好说话,十次里七八次连杯茶都喝不上,你师父我脸皮厚,又有这水磨功夫倒不碍事,可我怎么舍得叫你陪我去受委屈?”
说着,给侄女画眉使了个眼色。
画眉会意,笑嘻嘻地揽了杏花的胳膊:“杏花姐姐,师父是去尽孝心的,放在外头也没人敢嘀咕什么,可咱这院子里却不太平。就说前些时日新来的那位,整日里就想混进我们灶房生事,这巴掌大点儿的地,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大佛,若是我们都去了,不免教她钻空子。”
杏花听了,有些意动,画眉正要欣喜,却见她眼睛一转,盯上了她那一对丁香银耳环:“妹妹这耳环真漂亮。”
画眉脸色一僵,在俞妈妈的授意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耳环摘了下来,递给杏花:“咱俩是师姐妹,和亲姐妹比也不差什么,你既然喜欢,送了你就是!”装出一副大度模样。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杏花一脸惊喜,却毫不客气地把耳环收下了。
收了东西,杏花好说话多了:“师父,画眉妹妹,你们尽管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俞妈妈满意点头,犹有些不放心,拉着杏花的手又嘱托了几句叫她小心那庄青娆——夫人这几日胃口愈发不好,晨起时都没动几口饭菜,若是国公爷哪日瞧进了心里,觉得她手艺不行要换了她,那可不就叫那小蹄子得了好处!
这也是俞妈妈缘何这般急切地想从董典膳那里学艺的根由。
杏花应了,目送着俞妈妈和画眉拎着东西走了,表情就变了,往外头啐了一口。
天杀的刁妇,每月吃她那么多孝敬,愣是一点看家本领都不教给她,一心只偏着画眉那个贱骨头了!
她都不用跟去,就知道哪怕是董家的真松了口,肯再教俞妈妈什么东西,她也会想方设法将自己打发走,不教自己学到甚么有用的。
杏花打十岁起进了灶房烧火,十三岁拜了俞妈妈做师父,每日也算是勤勉不懈带。她早知画眉是俞妈妈的亲侄女,也做好了被偏颇对待的准备,但却没想到俞妈妈这般会藏私,这几年下来,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候,总要支了她走,半点不肯叫她学透。
家里人见画眉做的东西都得了主家几回赏赐,她却还在灶房里默默无闻,起先还以为是她笨,后来知晓了事情想来和俞妈妈闹,却到底被杏花自个儿拦下了。
俞妈妈那刁妇,对着她百般使唤还不肯给甜头,可对上巴结的功夫却极好。
她在夫人面前一直谨小慎微,对夫人身边的黛眉姐姐和四个大丫鬟也是时不时地送孝敬过去,将她们肚儿里油水养得足,真闹开了,那几个哪会有人向着她?
杏花一想起来就怄得慌。她跟着俞妈妈这么久,其实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些年的辛劳,可若是年岁渐长仍然在正院里混不出名头,就也是时候为自己另寻他路。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被俞妈妈百般欺凌的大丫鬟青娆找上了她。
杏花再回灶房时,便支使走了烧火的婆子和丫鬟:“你们去歇着吧,这里暂且用不上人,我在这儿盯着就是。”
烧火婆子本还和她客气,见她主意定了,自然乐得去躲懒。私心里却念叨这杏花是个傻的,被俞妈妈姑侄俩耍得团团转。好差事不带着她,得罪人的事儿却想着让她顶着。
“俞妈妈那话说得可笑,那位就是在灶房混出了名堂,和人杏花又有什么相干?总归她也出不了头。”
殊不知,被人背后里嘀咕老实愚蠢的杏花,扭头就开了小门将青娆带了进来。
人进了屋,杏花一见她那纤细的腰身和白凌凌的一张脸,就蹙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