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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居堂内,老王妃听完周绍的话,好一会儿没开口。
周绍自己心里不舒坦,却还要顾忌着老母亲的心情,他使了个眼色,便有丫鬟轻手轻脚地退到了碧纱橱内,不多时,乳母便抱着鹤哥儿进来。
鹤哥儿瞧见周绍,神情激动又有些紧张,见着白嫩嫩的长子,虽瞧着有些体弱,但到底看着还是寻常孩子,周绍焦灼的心也被宽慰了几分。
他少见地带了一抹笑意,俯身去牵被放在地上的鹤哥儿的手,口中道:“今日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快去同你祖母说说。”
提起祖母,鹤哥儿的胆子就大了许多,他攥着父亲的手,小跑着到了祖母跟前,抱住祖母的腿,小嘴巴拉巴拉地就说起他今天被教着认了什么大字,又吃了什么点心和药云云。
老王妃看着和自己日益亲厚的嫡长孙,心里总算缓过了劲儿来。
她弯着腰将孩子抱到身边的罗汉床上,逗弄了他一番,就笑眯眯地让乳母又将他抱下去了,只是走时对乳母肃着脸告诫一番:“王氏,你是哥儿的乳母,哥儿现在小,指望着你,以后你也会指望着哥儿来给你养老。你们二人原是最亲厚不过,但主仆有别,若是哥儿出了什么差池,你的性命照样不够赔。你可明白?”
听着前几句,王氏面上本还有些欣喜。可听完了这番话,她腿就软了下来,白着一张脸如同鹌鹑般应是——夫人去了,鹤哥儿伤心了好一阵子,如今待她多了几分孺慕之情,较从前更为亲厚了,她确实也有些洋洋得意,对下头伺候的那些小丫鬟更是不放在眼里,平时无事不肯让她们近鹤哥儿的身。
可老王妃这一番话却打醒了她:与其和那些小蹄子争宠,她更该做的,是护着鹤哥儿平平安安长大,到时候才有她的好日子过。否则,小小的孩子最容易夭折,人没了,一切就是镜花水月了。
今日照春苑里发生了什么,府里的人虽然还不晓得具体内情,但一瞧国公爷的神色就晓得,这必然是出了大事了。
她心里隐隐有猜测,愈发不敢多说,等回了碧纱橱,便叫平日里几个得力的丫鬟也进房里来,不错眼地守着鹤哥儿。
丫鬟们得了这令,自是喜不自胜,再没有不尽心的。王氏瞧着她们井井有条的模样,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也是她糊涂了,她是乳母,和她们争这些有什么用。
放在郡王府里头,公子姑娘出院子都是带着十几个奴仆,众星拱月的才叫外头人近不了身。她再能干,不过一对手一双眼,哪里能周全得过来?
若照春苑的真是出事了,难保那位心思不会走偏,手段真朝着鹤哥儿来使,她需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才是。
老王妃敲打了一番乳母,目光才落在小儿子脸上。
她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担心她伤心太过,但论情分,他这个做生身父亲的却比她更深。
她到底还有满郡王府的孙子孙女们,可国公府眼下,却真是子嗣凋零了。
“听老大说,这回时疫的方子,是裕亲王献上的?”
周绍正兀自出神,听见这句话不由怔了怔,旋即眸中也浮起一抹愤怒。
他见到兄长信上这句话就品过味儿来了。襄州府出了时疫,他快马加鞭地将信递到京城去,可事情由头的高塘却安安静静,从来没向朝廷上书过。
他起先还怀疑过是自己查错了,可等这时疫的方子献上去,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那刘和豫多半是裕亲王的党羽,受了他指使,打算把这时疫当成一个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这才瞒了消息,又苦心研究方子。
他们这算盘打得何其好,生怕天下不能大乱,好让他们跳出来争功。可他康健的晖哥儿,却成了这党争的牺牲品……
哪怕是先前被裕亲王的人刺杀,周绍也没有这么愤怒过。他受辱也就罢了,还连累府里的妻儿受辱甚至受伤,他们这些边缘化的宗亲,当真是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着权力。想将在襄州府的地盘上上蹿下跳过的周璲、周琚等人通通踩在脚下,叫他们也尝尝被人戏弄和轻蔑的滋味。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坚定了某种决心。
老王妃觑着儿子的神色,也微微颔首。
陛下没了子嗣,朝廷眼见着就要乱起来。她心里清楚,哪怕是她的丈夫,死去的老襄王,心里也未尝没有过野心。只是当日有正统,轮不到他们去争权夺利,索性就守拙装愚,为子孙图谋前程。
如今,幼子有这份手段也有机遇,早在上一回的刺杀事件时,她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如今晖哥儿出事,何尝不是一个推他一把的契机?
老王妃性子果敢,她想着,与其看着幼子沉湎在晖哥儿出事的伤心里,还不如让他好好为全家图谋。
一个周璲,一个周琚,这两个此刻看着最有希望成功的宗室子,对他们襄州一脉都没什么好颜色。那与其见着旁人上位,还不如自己去争一争。
论起圣宠,其实未必他们会输给周琚。只是从前这份宠爱,更多地是以太子臣属的名义宣示的而已。
老王妃叹息道:“这回的事,是意外,也是晖哥儿的命。你这个做父亲的,日后得了权,对他多分些关心也就是了。你后宅里,丁氏规矩,庄氏懂事,都正年轻着,子嗣日后总还会有的。”
周绍默然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日后他也只能多补偿晖哥儿。至于旁的,这孩子的确是没什么去争的希望了。
老王妃见他听得进去,就明白自己的鼓舞多半让儿子不会消沉度日了,她面带宽慰之色,又十分关切地让他喝了一盏安神的药汤,便让他早些回去了。
等人一走,老王妃的神色就冷了下来。
“去传令,方姨娘看护六公子不当,禁足三月,夺去管家之权。再将公府的对牌送到丁姨娘手里,好生训诫她一番,要操持好家事,万不能再让国公爷为后宅的事费心。”她对着心腹嬷嬷道。
心腹嬷嬷看了老王妃一眼,瞧出主子是怒极了,便不敢为方姨娘说好话。
说方姨娘看护六公子不力,其实有些牵强,毕竟六公子出事时,方姨娘也病着。
可说一千道一万,方姨娘没能约束好下头的人,便是一桩罪。
而老王妃心里更恼的,恐怕是方姨娘自己不安分,在东府里乱窜,才把时疫传给六公子的事情。
若无这个根由,六公子也不会遭这个罪了。
老王妃在国公爷面前振作得快,可心里也是很怜悯痛惜六公子的。这可是府里从前最康健的一个哥儿,硬生生就被他亲娘害得断了指望!
传了一系列的令,老王妃才怒气稍平。
至于管家权为什么没给庄氏,自然是论资排辈,无论是进府时间还是养育子嗣,都是丁氏为先。老王妃多少也耳闻了,这个庄氏很受儿子宠爱,有时候,宠妾手里不能有太多的权力,方氏就是前车之鉴。
……
玉喜轩,丁氏听了老嬷嬷的传话,好一阵没缓过神来,直到贴身婢女焦急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如梦初醒。
“妾领命,定然不负王妃的嘱托!”她笑了起来,感觉自己的脊梁从未挺得这样直过。
管家权!
她的心几乎在发烫,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国公府的管家之权能落到她手里。
这样看来,照春苑那位当真是犯了大错了。否则,照老王妃的性子,等闲不会插手国公府的内宅事务。毕竟,对外说的是,老王妃由郡王府奉养。
玉喜轩上下顿时欢天喜地,又给传话的嬷嬷送上了厚厚的荷包,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
出院门前,丁氏笑着问:“王妃这样抬举妾,您看,妾要不要明日去给王妃磕个头?”
嬷嬷戴着棉布面帘,闻言身子抖了一下,想起上一位巴巴地去献殷勤结果招来的祸事,连忙打断了丁姨娘的幻想:“姨娘的心意老奴会传给王妃知晓的,只是这磕头就不必了。如今府里四处还在防着时疫,姨娘只要将宅子里管好了,王妃心里就安稳了。”
丁氏面上闪过一抹失望,到底没能靠这回攀上老王妃。但想想也觉得正常,听闻这时疫厉害得很,城里这几日老了不少人,老王妃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恐怕也怕得很。
她就笑着目送嬷嬷离开,等回首时,院子里便跪了一地的下人,无不欢欣鼓舞:“奴婢给姨娘道贺!”
丁姨娘笑起来,她站在风口里,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一切都如春日暖阳般美妙。她正了正衣冠,柔声道:“都起来吧,日后咱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国公府,你们走出去,脊背都要挺直了,万不能给国公爷和我丢脸。”
这话像是在说给底下人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弯了快小半辈子的腰,最开始是对着得脸的嬷嬷,而后是对着夫人,再然后是方氏,到如今,总算是轮到她做主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去想,等照春苑的和昭阳馆的听到了这消息,脸上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照春苑里,方氏雪白着脸将专程来训斥她的嬷嬷送走,一回屋,便瘫软在了榻上。
老王妃恼了她啊。明明她也是时疫的受害者,老王妃却认定了是她的过错……
她忍不住去想,难道真是她的错?是她害了她的亲骨肉?她不能细想,一去想,眼泪便簌簌落下。
她从前并不晓得,自己是这么脆弱的女子。
屋外,被嬷嬷收走对牌的佩心嘴唇颤抖着,她望了一眼屋内的方氏,到底没敢进去向她禀报这事。
方氏是等到第二日,没见着管事娘子们来她院里回话,才从佩心口中听说的。
她神情木然,脸上浮起早有预料的苦笑。看着瑟缩的佩心,她难得对着她柔了声调:“何必害怕,原是我想岔了。既然是禁足,又怎么会还能管家?”
佩心愣了愣,看着意气风发的姨娘一夕之间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心里也难免为她伤心起来:其实,姨娘除了脾气有些差,对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手面还是挺大方的……
姨娘管家的时候,来孝敬她的各色人里送的东西,有不少都穿戴到了佩心身上。
佩心也红了眼睛,劝道:“姨娘不要担心,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回的事,您也受了委屈,国公爷心里定然是知道的……”
提起周绍,方氏的神情更加落寞了。
她能看得出,国公爷不忍见到晖哥儿。恐怕,他日后来她这儿也会变少吧。三个月,足以让府里换一片天了。
但这扫兴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如今她显然是失宠了,还是和子嗣关联的失宠,风水轮流转,她也要看着丁氏的脸色过活了。
她横行霸道时有底气,靠的是周绍的宠爱。这会儿失宠了,理智也就回笼了,甚至有些庆幸周绍拦着她将所有伺候晖哥儿的下人处死,否则,她恐怕真要内忧外患了。
而昭阳馆的消息则要更灵通一些,几乎是老嬷嬷刚从玉喜轩出来,青娆那儿就听说了管家权易主的消息。
她来了小日子,丹烟调了红糖茶过来,又拿了软枕垫在她的腰后,伺候得十分精心。
青娆接过啜得几口,指关节扣在桌面上敲了敲。
原来在老王妃眼里,丁氏也是个靠得住的老实人啊。
这误解可就有些大了,她得正一正老人家的心思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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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啊这几天牙好疼,啥也写不出来。感觉我要去拔牙了……
宝宝们晚安,欠的更新努力补上
第68章 夺权
歇在外院的周绍翌日起了身,听闻老王妃将对牌都给了丁氏,倒也并不意外。
晖哥儿出了事,他虽也怜悯同情方氏,但的确也不能忽视她在照顾晖哥儿起居中犯的大过失。那乳母是方氏亲自挑选的,根本没让他或者元娘插手,老王妃心里恼她,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有错当罚,管家权不能再让方氏攥着,那么论资历,丁氏顶上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对老王妃的决定没有异议,甚至算得上赞同,百忙之中还抽空回内宅陪着丁氏用了一顿饭。
国公府上下捧高踩低的人不少,见着老王妃和国公爷都力挺丁姨娘,下头的人便纷纷送上了孝敬。一时间,玉喜轩的人走出去,谁人都不敢小觑起来。
丁氏自然是春风得意,只是没得意多久,就听门人来报她,说她娘家人想上门来瞧她。
从前她忌讳着府里有当家主母,有得宠贵妾,等闲不敢禀主子们让她娘家人进门。但如今不同了,内宅里属她最大,她想了想,便叫人将她娘家母亲和嫂嫂请进了玉喜轩。
丁氏有心在娘家人面前撑面子,特意挑了管事娘子们在她这儿回话的时候将人请进来,等丁母和其嫂李氏进院后,便见穿金戴银的婆子媳妇们鱼贯着从院子里出来,见了她们,有旧识便恭敬地上来问好,丁母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丁家原来也不过是府里不入流的家生子,丁父丁母干的都是近不了主子身的脏活累活,谁晓得养出个闺女倒被老王妃选进了二公子的院子,后来二公子袭了爵,又被选成了通房给他开枝散叶。
而丁家人早在丁氏养着五姑娘时便被销了奴籍,为的是让五姑娘有个能抬起头来的母家。丁家得了襄王府一笔丰厚的赏银后,更是在下头县里做起大户来,日子过得比丁氏还滋润。
论理,放在旁人家里,全家人都得对丁氏这个姑奶奶感恩戴德。可丁家人却贪心不足,盖起了大房子养起了奴仆,还嫌银钱不够花用。丁氏两个哥哥,更是游手好闲,一味地啃她这个得势的妹子。
其实当日丁氏被选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府里老人说她的模样好生养,要说多美貌,却是谈不上的。然而这些年过去了,丁氏一儿半女都没给国公爷生下来,丁家人心里也不是不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