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兵在外,每日都在耗费粮饷。
按照每人每天五钱银子的用度来算,光粮饷消耗, 一个月就得一万五千两,加上后续的饷银,伤病抚恤等等, 粗略估算下来, 也得将近三万两, 就这还未算上战马、兵械的更换, 这哪是在平匪,分明是在烧钱。
这事是她今晚才想到的。
晚间的时候同公婆一起用饭,她多问了几句, 才得知边境守护军与各州守备军的军饷来源不同。
边境军由兵部报请户部批银批粮, 而朝廷为了减轻军饷负担,各州守备军的军饷由所属府衙承担。
因此根据各州富庶程度不同,军饷也有差别。
像燕州本就富裕,府衙银两充足, 拨给守备军的军饷也充足,当地的适龄男子, 都以能够加入守备军为荣。
而境州土壤贫瘠, 常有干旱, 粮税本就不多, 拨给守备军的更是有限。
姜念汐不禁开始更加发愁。
自从知道了境州里的番子有三百多人, 且强悍无比, 她就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又从公公嘴里得知, 这预支的粮饷, 以后还得境州府衙来还,她简直更难以安眠了。
所以,本该入睡的时候,室内点着一盏灯烛,她拿着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了一番。
而后重重叹了口气。
又拿出境州的舆图来,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眼底下有淡淡的乌青。
秋月给她梳发,盯了好几眼,奇怪道:“小姐,怎么睡出青眼圈了?”
想了想,又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小姐一定是想姑爷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魂牵梦萦,望穿秋水。”
姜念汐:“……”
她竟不知道,秋月最近变得好学起来,会用了这么多成语。
“境州有消息吗?”
她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
如今裴铎去平匪已经将近一个月,竟然半点消息也没传来,她每日晨起,都会习惯性问一句。
“没有……”还是那句回答,秋月顿了顿,安慰道,“小姐,不要着急,姑爷一定会打败那些土匪的。”
姜念汐低低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温声道:“我去给婆婆请安,再陪她到铺子里转一转。”
她近些时间闲来无事,总会陪婆母出去转转,一来可以排解忧虑,再者,江茹婵时常给她讲些经商之道,让她明白了其中不少关窍。
秋月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清脆急促的叩门声。
秋月放下木梳,快走几步去开了门。
不一会儿,秋月兴高采烈冲进房来,大声道:“小姐,你绝对想不到,是老爷来看我们啦!”
姜怀远在陵州任知府,距离燕州不到五百里。
他收到闺女的来信,知道姜少筠在燕州拜了周太傅与东方隐为师,本就想趁公务不忙时启程来探望姐弟两个。
后来听说境州匪乱,裴铎前去平匪的消息,便立刻安排好了府衙事务,驱车数百里到了燕州。
行程匆忙,一路赶车用了五日,在燕州也仅能停留一日而已。
姜念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去了待客的花厅。
厅内,姜怀远与裴岳相谈甚欢。
姜念汐跨过门槛,脚步匆匆向她爹走去。
知州公务繁忙,她爹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却比在京都时还要好。
姜怀远转首过来,看到清瘦了不少的女儿,心头有些酸涩,关爱地唤了声:“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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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云淡,春日和煦。
马车驶出裴府,一路向城外行去。
姜念汐陪同她爹去看望姜少筠。
姜怀远突然道:“当初若不是你与境安情投意合,非他不嫁,其实翰林院的文编修也不错……”
当初与她亲事未成的章编修,如今已经升任户部郎中,而她爹口中的这位文编修,姜念汐连见都未见过……
眸底染了忍不住的笑意,姜念汐俏皮道:“爹爹为何突然说这个?”
“非是境安不好,爹也很欣赏他,”姜怀远捋捋胡须,心酸道,“只是他身为武官,平匪平乱,难免遇到凶险,少不了让你忧心。自从成婚以来,你的日子过得可安稳?嫁个文臣士子,也不用日日悬心至此,爹看着,你如今比未出阁时还要瘦弱……”
她爹这是心疼他。
姜念汐点点头,一本正经道:“爹,那我与裴铎和离,您看还来得及吗?”
姜怀远:“……”
“爹不过是有感而发,”姜怀远神色严肃,沉声道,“他既然做了姜家的女婿,又没什么错处,爹怎么会允许你和离?”
姜念汐噗嗤笑了一声。
她爹可真够纠结的。
姜怀远做的是工部侍郎,一直恪尽职守,勤勤恳恳,但因为行宫修建一案,才被永淳帝贬职外放,仕途之上也不算顺遂。
其实,文臣在官场也常有沉浮,只不过少了许多性命之虞罢了。
她爹最担心的,还是裴铎是否有性命之忧。
姜念汐轻笑道:“那我听爹的,不与裴铎和离。”
姜怀远沉沉叹了口气:“你娘身子弱,去得又早。爹在世间,牵挂的只有你和少筠,只要你们好好的,爹便放心了,也就对得起你的娘亲……”
提起她娘,姜念汐眼圈也有点发涩。
在她幼时,娘亲就去世了。
她的记忆中,娘亲的样子已经模糊了许多,只记得她娘将她轻柔地揽在怀里,喃喃唱着不太流利的大周歌谣。
那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眸,满是温柔与爱意,盯着她的小脸,慢慢哄她入睡。
她爹的书房中珍藏着一副她娘的画像。
每逢她娘的祭日,她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她娘的画像喝整整一天的闷酒。
只是……
姜念汐突然忆起,在她年幼之时,似乎娘亲并没有带自己去过外祖家。
想到娘亲曾说过的西番话,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悄然浮出脑海。
姜念汐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一瞬。
但,一旦这个念头生出,她便万分好奇,必须得证实才好。
车轮辘辘而行,车内却暂时陷入了沉默。
她爹端坐在一旁,双目失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念汐开口,打破了她爹的沉思。
“爹,我娘……”她顿了顿,秀眉微微蹙起,猜测道,“是不是西番人?”
姜怀远微愣了一瞬。
他转首过来,皱起眉头,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汐儿,你是怎么知晓的?”
姜念汐:“!!!”
她轻声道:“我是……想到娘以前的事,自己瞎猜的。”
姜怀远默然点了点头,唇边却兀自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与你娘相识于境州,那时我外放出京,初任通判历练。我遇到你娘时,她头部受过伤,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姜怀远道,“但从她的一些习惯和举止来看,她并非是大周人。”
只是她娘至去世前,都再没有恢复过以往的记忆。
他去调查过,却没有查到她任何身世方面的信息。
姜怀远微微动容,陷入了以往的回忆。
他第一次见到姜念汐的娘亲,是在自己尚未弱冠之时。
她那双与女儿一模一样的双眸,清澈灵动,顾盼生辉。
第一眼看到他,她的眼神便一直紧紧追随着他。
他带着迷途的她回家,给她起了新的名字,教她大周话和大周的礼仪。
她聪明极了,又适应很快,不到一年,行为举止几乎同大周的女子无异。
只是,他平时公务繁忙,夜深时分还要在书房撰写奏章。
她却极喜欢粘着他,不肯独自入睡。
有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捧着本书习读,或者临摹他的字帖。
悠亮的烛火下,一抹窈窕倩丽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他每次休息时,总会下意识抬眸看过去,双目不期而遇地对视,彼此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爹,我娘是西番哪个部落的人?”
话音将姜怀远的思绪蓦然扯回现实。
“那时,西番的乌黎与撒卢发生过冲突。爹猜测,你娘可能是撒卢部的人,在逃出西番的时候,误入境州,”姜怀远道,“只是,你娘的亲人,爹却没有寻到过,所以这点也并不十分确定。”
姜念汐一时有些茫然。
她方才的猜测几乎得到了证实,心情却更加复杂起来。
“你与你娘长得极像,”姜怀远缓缓笑了笑,自顾自摇了摇头,“可惜你娘身子太弱,若是她身体康健,活到现在,看到你和少筠……”
余下的话尚在喉头,姜怀远突然住了口。
罢了,有些话,不提也罢,徒增女儿伤心,再说,百年之后,黄泉之下,不是还可以与她再见面的么?
想到娘亲,姜念汐的眼圈也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