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峻茂颓然僵立原地, 芙妹妹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和主意,他望着她的背影, 苦笑了一下。
这是他抓不住的蝴蝶。
她头也不回离开并非生他的气也不是讨厌他, 她只是有些狼狈, 被人勘破了内心深处的秘密。
而他, 只是希望她过得好,哪怕无法拥有。因为芙妹妹心里同样有他, 尽管她的“有”与他的“有”不一样,没关系, 反正她也希望他过得好。
二十上衙时, 徐峻茂骑在马上,看见街上到处都是巡街使、禁卫军以及陌生的军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没见过这样的军服, 不是京师内的,灵光陡然一闪,想起来了,这些人是京畿几大营的装束,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一辆骡车停在他身前,窗子里露出一张熟悉的小脸,是芙妹妹关切的神情, 对他大声道:“回去吧, 监门校尉不让进城,皇城几处城门全封了。”
昨日休沐,她拜访了手帕交楼姝音,得知楼阁老已三日未归,没想到今早便封了城门, 谁也不知宫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两盏茶后,程芙和徐峻茂又走到了前日不欢而散的京华河畔,流水淙淙,清澈见底,站在岸边就能望见水底五颜六色的小石头,还有树的倒影,年少的他们。
她盯着水面,徐峻茂盯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此后一生,在她出现的地方,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直到她的儿子登基。
“这个,是不是你担心的宫变?”程芙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倒影。
“皇室子孙过度繁茂其实并不是好事。”徐峻茂说,“古往今来,最是无情帝王家。”
“……”程芙蝶翼般的羽睫微微晃。
徐峻茂:“如果……他是最后的赢家,你该怎么办?”
“他是亲王时,我们就这样,难道当了皇上还能有何变化?”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些。”徐峻茂凝目看着她,“你不怕嫁给他吗?你这样的性格如何在后宫生活?”
“我只嫁给值得之人。”
当然,崔令瞻若是就此与她断了,也挺好。
“……”徐峻茂讶异,转而轻轻笑了。
……
无法上衙的日子,程芙得以与付氏重逢,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付氏早已来京。
原来进京那段时日正好有变故,后来凌云入宫,付氏便与翟妈妈照顾凌窈,直到凌窈的身体转好,这才特特上门拜访。
久别重逢,许多话都可以慢下来说,程芙并不急,注意力更多投在了凌窈身上。
气血两虚,明显有亏损之症,细问之下,付氏才偷偷说出了实情,之所以把她带出来,也是想求程芙想想办法。
太医署妇人科的吏目,医术在大昭怎么也得排得上顶尖。
程芙问明缘由,得知十五岁成亲十六岁生子,气得她一张雪白的脸通红。
十六岁的小丫头,自己都还是孩子,居然已经生了个孩子,在普通人眼里并没有问题,可在妇人科医者的眼里完全就是血淋淋。
纵然程芙与凌云闹得不愉快,可付氏于她有恩,凌窈只是无辜的少女,自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幸而凌窈比她想象得温柔懂事,命途多舛过得不好的人通常都很刻薄易怒,受不得刺激,她怎么也没想到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少女竟是那般文静温柔,甚至有点儿胆小。
凌窈有羞涩有惶恐,却十分配合。
因为哥哥说走出来的第一步是拥有一副强壮的身躯。况且别的女孩子担忧的生计问题在她这里都不存在,她不用为以后的人生发愁,因为哥哥就是她的底气。
只要她愿意,永远都是凌府的大小姐,无需看外人脸色便可锦衣玉食。
有底气的人,情绪自然稳定。
一来二去,大家渐渐熟了。
凌窈敢于打开心扉,正视身体的大小毛病,在程芙和付氏的努力下逐渐痊愈。
那些毛病本来就不难治,难的是有人为女人治。
当晚入睡前,程芙数了数日子,不知不觉竟已三月廿八。
十几日翻了过去。
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甚至开始惧怕听见消息,更怕听不见任何风吹草动。
这段时日,其实大家都没有闲着,徐峻茂去老师家里打听,她则联系楼姝音,姨母时不时去趟国公府,来往皆如石沉大海。
就连付氏都说:“至今都没有阿云的音讯。”
程芙有时还会想,那日在马车上,早知如此就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让崔令瞻眼含几分伤心几分怒意。
凌晨时分,皇城附近的居民听见了浑厚深沉如檀的丧钟声,景暄帝驾崩。
程芙从噩梦中坐起,一摸脸颊竟是湿的。
大昭的国丧制度在祖宗传统的基础上改良不少,三年制有伤天和,更不利于民生,早已取缔。现今普通百姓只需服丧二十日,三十日不得出现婚嫁、同房等诸多喜庆活动;京内文武官员以及宗室则相对严苛一些,需服丧二十七日,半年内不得婚嫁、同房等等。
此举极大地减轻了民众负担,也尊重了儒家传承。
故而百姓一听见宫城传来丧钟都不再如惊弓之鸟,更多的则是担忧新帝是否还能继续给他们太平的日子过。
天不亮差役就开始挨家挨户通知官员如常上衙,同时发放缟素,禁佩戴任何金银玉器。
程芙问:“请问新帝是先前哪位皇子?”
那差役本不耐烦,抬眸看了看程芙,语气立时变得和气,回道:“毅王。”
站在前面的柳余琴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程芙,转而在心里狂喜,攥紧了手心,好好好,只要不是太子不管是谁继承都好。
程芙心如擂鼓,雀跃不已,表情倒是看不出分毫,始终保持沉痛悲戚,和姨母一样,半分喜色也不敢流露。
国丧期间露出笑脸,怕不是嫌命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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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没有二更哦,晚安[抱抱]
第87章
以程芙的身份还不够格参与整个丧礼, 只需服丧正常上衙即可。
京师的各家命妇当晚便入宫哭祭去了。
次早程芙走进皇城,入目白茫茫一片,到处挂着惨白的素幡, 来往的人不论官职大小, 皆服简单的圆领青衣, 外罩缟素丧服, 系着麻绳,着草履。
同僚相见各个低眉敛目, 悲不自胜。
短短不过半日,各种渠道飞出来的消息亦真亦假, 程芙仔细凝听, 据说皇上生前抓了不少人,包括翰林学士方柄直,就连前太子妃的娘家也出了事, 等尘埃落定,才在新帝身边驾崩。而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当着内阁众位阁老的面,双手捧出遗旨坐实了新帝的名正言顺。
之前的太子,仅以一句“被废为庶人看守皇陵”一带而过。
景暄帝的丧礼从守灵哭祭到梓宫动身,前后持续了二十日, 直至初夏四月十九才竣事, 紧接着便是新帝登基,继承乾坤,改国号为明启。
此乃大昭最为庄严重要的国事,国不可一日无君。
时下新帝一登基就该册封后宫,这与守孝半年并不冲突, 因为册封不代表临幸,而那些在先皇驾崩前便怀有身孕的妃嫔则不在列,算不得逾矩。
然而新帝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这就略有些尴尬了。
正常来说,登基前就会有专人采选,区别于秀女的采选,而是有目标地从重臣未出阁的嫡女庶女里选一批充入后宫,既是门面,亦是帝王给予宠臣的特殊恩泽,有利于增进君臣之谊。
只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人着手操办,新帝也不闻不问,最后半点浪花也没有地搁浅了。
……
短短数十日,恍惚物是人非。
付氏和凌窈照旧时不时拜访程芙。
“阿云真是福大命大,不但从宫里全须全尾回来,还受到了先帝嘉奖。”付氏双手合十,无比庆幸道,“如此也算戴罪立功,原先我们一直害怕王爷……呃不,皇上为难他呢。”
怎可能,凌云是忠君,如因燕阳潜伏一事就治他的罪,岂非违逆先帝?崔令瞻再傻也不至于做那种蠢事,他和凌云不睦的缘由主要是女人……说出来挺不光彩的。
但是男人之间的嫌隙哪来那么多宏伟壮阔,很多时候恰恰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程芙略略难以启齿,讪讪道:“不会的,皇上才登基,于情于理都不会无故残害先帝重臣。”
闻听此言,一直沉默的凌窈视线才微微亮,抬眸看向程芙。
哥哥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了,她肯定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亲人的打击,程芙的话无疑给了她巨大的希望。
程芙抿唇莞尔一笑。
凌窈:“谢谢你,芙姐姐。”
哥哥说芙姐姐是很好的人,医术高明,素来怜惜女子。
程芙:“我听大娘说你也对岐黄之术感兴趣,这是好事,不管能否精进,了解医道常识于自己和家人都有益无害。”
凌窈乖巧地点了点头,找点感兴趣的事做,灵魂便有了出口,所以她开始跟着付大娘钻研岐黄之术。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柳余琴却渐渐坐立不安,偏偏程芙还像个没事人,反倒是她先沉不住气,待客人一离开,便将程芙召至跟前询问道:“你没得罪毅……皇上吧?”
程芙摇了摇头。
“他……他,宫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柳余琴蹙眉道,“再拖下去,不知有多少贵女先入宫,再阻拦可就来不及。”
没有人能对皇后宝座真正无动于衷,柳余琴也不例外。理智上她能列出做皇后的一百条好处,只要好处足够多,男人就是可有可无的摆件,然而情感上过不去,毕竟阿芙年纪还小,很难有中年人看透事情本质的洒脱,不一定承受得住与别人分享丈夫。
殊不知皇帝不是丈夫,而是未来孩子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爹,选对爹,孩子受用一生,家族福泽数代,就看阿芙怎么想了。
没想到阿芙啥都没想,那双平静的眉眼里完全没存过一分一毫的纠结。
“他身上还穿着衰衣,不来找我是对的。”程芙说。
“我知道,可他为何不册封你……”
“因为我还没同意。”
“……?”
柳余琴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瞪着外甥女。
二十七日服丧眨眼结束,人们更换素净的常服,此时的民间重获操办喜事的自由,只不过不宜过分张扬,好在小老百姓兜里也没有张扬的本钱。
待到五月初三,临近端午节,天气越来越热,宫里来人送了一些冰和容易保存的瓜果。
内侍和宫女将东西一一抬进柳宅,没有任何解释,都是低着脸,福一福身便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