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光州押来一批人,小满道:“吴都知已经带到了,另外赵悯的嫔妃还有个惠嫔没死,侯爷您看怎么处置合适。”
兰辞头也不抬:“先关着吧。”
小满意会。赵悯一个子女都没有,主要是看惠嫔肚子里有没有遗腹子,有就不能留了,没有就在牢里自生自灭吧。
兰辞与吴都知见面说了几句话,小满在门外没听见是什么,但是显然感觉兰辞心情还不错。
等吴都知出来,小满探了半个脑袋:“惠嫔说她有话要说,是关于夫人的。她说在光州时她与夫人住一起。”
兰辞思忖片刻:“让她来吧,来之前把嘴堵紧了,别让她乱说话。”
惠嫔进来便立刻跪下,给兰辞磕了几个响头:“侯爷安。那天是侯夫人救了救了贱妾一命,不然贱妾就被赵贼给殉了。”
兰辞与她隔着几步距离,没抬头,坐在案后翻折子:“她怎么救的你。”
惠嫔知道有戏,赶紧道:“夫人心善,那天赵悯借口为夫人举行封妃典礼,实则是将人都召集到一处杀掉,夫人被吴都知带走的时候,提醒我拖延时间去逃命,这才逃过一劫。”
这倒像是春杏做的事。
兰辞近来沉迷于听这些他不知道的春杏的事,尤为享受听别人讲一遍,假装不知道,去缠着春杏再说一遍。
所以他照例没有细问,挥手示意人出去,小满道:“行了,娘子,夫人既然救了你,侯爷也不会再为难你。”
惠嫔只等到这一句,好半天才起身,x犹犹豫豫谢了恩。
兰辞这时候看了她一眼。
他一直逃避去想春杏在赵悯手里吃的苦头。
譬如那封遗书,他是怎么强迫她写的,是打她了么,用刑了?那晚他小心查看,她身上没有伤口和淤青,那大抵是要挟或者恐吓。
春杏遇到这种事是很轴的,赵悯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把救人的恩情拿出来溜一圈,逼她提着刀来捅自己,她恐怕也只能照做。
但他逃避不代表不存在。
在赵悯身边能见证一切的人,大部分被赵悯自己杀了,少部分也在城破对垒时死于战乱,有名有姓的,也就只剩下这个惠嫔和吴都知。
本打算将惠嫔关到死,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但看来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兰辞起了杀心。
惠嫔是官宦人家庶女,从小懂察言观色,只这一眼,她便看出自己弄巧成拙了。小满手上使力,将她往外拖,她倾尽全力挣脱,豁出去般道:“侯爷,贱妾还有话说——夫人为了为您守贞,差点连命都没了。”
兰辞错愕了一瞬,对小满道:“你先出去。”
小满忙不迭带着内侍一起都出去。
惠嫔知道赌对了,添油加醋道:“刚开始夫人被抓住时,为了逃出去,冒死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屋子,夫人机敏,逃出去之后独自夜奔爬上大别山,但是赵贼拉来一匹马威胁她,听说是侯爷您的爱驹,她舍不得您的爱驹惨死,才又被捉回去。”
兰辞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呼吸有些乱。但很快调整过来,对欲言又止的惠嫔道:“说下去。”
“赵贼屡次逼迫夫人就范,夫人先是装呕吐恶心赵贼,后来又想方设法与之周旋,宁死不从。赵贼怕杀了她您没了忌惮,气急败坏杀了个小才人泄愤,最后才想出要夫人殉葬,好在一样都没能得手。”
兰辞艰涩道:“你如何得知。”
“当时几个嫔妃认出她,都遣人打听着,她们都不在了,但吴都知应当知道,侯爷若是不信,可以向他求证,”她仰头看着兰辞脸色:“这些话,夫人没告诉侯爷,可能是怕说出来像邀功……还有……”
兰辞眼前一阵阵眩晕,突然不想听下去了。最开始得知春杏见了赵悯的那一刻,他最害怕的是她知道真相,会将对自己那份感情转至赵悯身上。
可现在他宁可她喜欢赵悯,如今是被自己强夺来扣在身边的。
她这个傻子,做什么要和那种人硬碰硬?赵悯又是如何逼迫她的?她当时该多么害怕?
惠嫔还要再说,终究是被兰辞打断了。
小满在门外等了片刻,见兰辞独自出来,情绪十分压抑。
兰辞道:“等几个月,问她愿意领一笔钱回家乡,还是嫁人寻个归宿。教好了让她把话带进棺材里。”
这算是赦免了,小满点头:“哎。”
兰辞站在外面,捂着太阳穴等了片刻:“夫人呢。”
小满道:“没下船,应该和陈岁娘子在一起。”
近来兰辞见春杏之前,总要换一套好看的便装,再梳洗打扮一番。
小满照例要让女使给他拿衣裳,发现他人已经匆匆走了。
第94章 甜酒
春杏正在听岁岁说临安的事。
船舱里的小炉子上煮着热茶药酒,女使们时不时进来给橘子翻面,酸甜的香味一阵阵飘来。
“我走的时候,循王府已经被贴了封条了,”岁岁道:“原本在王妃身边的那些女使,都去外面找别的雇主了,树倒猢狲散啊。”
春杏托着腮:“翠竹那么聪明,去外面应该也能找到好人家的,雅兰呢?”
岁岁小声道:“雅兰帮王妃干了不少脏活,背上命案了,如今不会有人保她,她脱不了身了。”
春杏手上顿了顿:“祝家人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我碰不上他们,这就不清楚了。”酒水在炉火上烤热了,岁岁倒了一杯给她:“我自己配的药酒,加了蜜枣、姜片和□□糖,暖暖身子。”
春杏酒量奇差,没有白日饮酒的习惯,便只是握在手里捂着。
她见岁岁喝了一口皱起眉,问她:“不好喝吗?”
岁岁遗憾道:“放多了冰糖,太甜了。”
之前岁岁力保这酒可口,都没打动她,听她这么说,她倒是来了兴趣,低下头尝了一口。
真的是甜的。
酒是甜,但毕竟是酒。春杏一大杯下去,说话就磕磕绊绊的了。
她想起杨娘子,杨五郎说她很伤心,应当已经将真相告诉她了吧,她的孩子是不是都一岁多了。
还有小姨崔太妃,之前宫中大乱,她还安好吗,兰辞应当不会为难她。她又想起了姜姨娘。
兰辞站在船舷边,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户落在两人脚边,陈岁把春杏逗得眉眼弯弯。他心里想,还好留了她一条命。
眼神示意岁岁和女使们出去时,春杏脸色红红的,埋头剥橘子,见他来了,她没有意外,将橘子递给他:“都顺利吗?”
兰辞接过来,这橘子从南边运来,清甜多汁:“不太顺利,还要留几日。我想等辛铎过来,和他碰个头,再回临安。”
春杏头晕乎乎的,说话也比寻常时候大胆:“听说你回临安,开春之后,就要主持大局了。”
兰辞抿了抿唇,算作默认了。
“听说新帝登基,要封一后二妃。你会让我当皇后吗?”
“当然。还是说你要反悔?”
春杏没有回答,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拨弄手里干瘪的橘子皮。
兰辞看她垂着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不甘心地推她肩膀晃了晃,想要个承诺,她才又道:“那两个妃子你会选谁呢。”
兰辞哭笑不得:“为什么要有两个妃子。”
春杏又喝了一口酒:“话本上都这么写啊,依照祖宗旧制,不仅要有两个妃子,还要笼络重臣的女儿,过段时日还得和亲娶什么蒙古公主、西夏公主。”
这算吃醋吗?兰辞心头滚烫:“我是篡权政变上位的,祖宗旧制没有说可以杀皇帝吧,我做了。为什么要循旧制封妃子,封了一点好处没有,你生气我还要费功夫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那是没有兵权的皇帝,才要卖身给重臣之女,我这样的,若是和重臣结合,才叫不安全。”
春杏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兰辞又道:“赵悯的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等我查清楚会告诉你真相。”
春杏又想到什么:“那我是不是要一直生,生十个八个孩子,还必须要生儿子。”
兰辞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你不想生就不生啊。我才二十一,生个儿子十五年后就能杀父篡位了,我何苦来哉?等想要的时候从宗室挑一个,仁宗高宗都是如此。我们可以慢慢选。”
春杏吓得打了个嗝,酒也醒了大半:“怎么会杀父篡位呢。”
兰辞冷笑道:“我不就是吗,孩子有样学样也很正常了。”
春杏怔住了,她之前听很多不喜欢兰辞的人,比如郡王妃、赵悯说他冷血阴郁,都没有往心里去。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觉到,他可能真的性格有大问题。
他只是足够聪明,想装就可以装成正常人的样子。
兰辞看见她的神色逐渐清明,把她抱过来,埋头在她脖子里用力呼吸:“怎么,现在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后悔了。”
冰凉的触感贴在颈窝里,春杏逐渐清醒过来,才发现船舱已经空无一人,她扶着他脑袋:“你怎么……又哭啦。”
兰辞声音发闷:“你的命最重要知道吗,别的都不重要。”
春杏理所当然:“那是自然。这还用你说?”
春杏全然不知道对方生了什么天大的误会,莫名其妙地扭过头去看他。
他太自私了,满脑子都是连哄带骗让春杏与他重归于好,从未想过这段时日,她经历了怎么样的天人交战。
他不该诱骗她的:“其实我刚才见了前惠嫔,她都同我说了……”
说这种话仿佛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羞赧地含蓄道:“你太傻了。”
春杏立刻就猜到了,但还是试探了一下:“她同你说什么了?”
兰辞收紧了胳膊:“没什么,都忘了吧。”
春杏不想让他误会,直言不讳道:“当时赵悯对我和周围的人,都说你已经死了,是其他人接管了行营军……她不会是说,我为你守节了?”
兰辞动作僵住。
春杏知道自己猜对了,残忍戳破他的误解:“赵悯引诱过x我,希望我琵琶别抱,也曾逼我为他殉葬,但那都是为了报复你。他多的是心意相通的美貌嫔妃,没有必要强迫我,也的确没有那么下作。”
她感觉靠在她颈窝里的男人身体微微颤抖,才意识到“下作”似乎误伤了他。
“我不是会做那种蠢事的人。而且惠嫔善于钻营,”春杏将橘子皮放回炉子上,声音不自觉软和下来:“鹤林,你不应该看不出来的。”
身旁的小炉子上,橘子皮发出毕拨的声音,酸涩的香味弥漫开,还带着一股甜腻的酒气。兰辞闻言很久都没有再动。
春杏也很意外,她只当是关心则乱的小小误解,没想到似乎是给了对方很大的打击。
沉闷的嗓音再次出声,他的喉咙都是哑的:“那你现在,是被我强迫的吗?”
春杏一愣:“不能这么说,鹤林,你很好看,只是……”
她低下头,望着眼前火红的炉火:“我觉得我不应该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赵悯并非死于辛铎那支箭,而是从利益上与权臣和南方士绅背道而驰,才将你推上取而代之的位置,但每一次感觉对你动心,都伴随着良心的谴责。”春杏的声音很平静:“你不知道那个时候,赵悯救下胡凌云,对我和娘亲小妹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知道的可能比春杏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