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辞的声音终究是带了妒恨:“如果没有吴都知换酒,你可能根本醒不过来。你已经陪他死过一次了,够了。这件事都是我不对,如果当初在京郊,你把血书递到我面前,是我救了你,一切都会不一样,我才是所有错误的根源。春杏,我一辈子坏事干尽,都是我强迫你,有报应我也不在乎多一桩,不要再自责了好吗?”
春杏摇头:“鹤林,你从来没有反省过,我们之间的很多问题不是你喜欢我晚了一步,或者当时没有救我。而是我们差距太大,而你又不会给像我一样普通的老百姓怜悯和同情。现在你会后悔,只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对我格外不同。”
兰辞松开手,春杏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即便是在最针锋相对的时候,她说话也是委婉小心的,从前她说过最大胆的话,也不过是那句时常入他梦魇的“我不愿意”。
他明白,她会真正敞开心扉的瞬间稍纵即逝,几乎是屏息凝神地去听去记她说的每一个字。
春杏从他眼底看到了鼓励与请求,于是鼓起勇气说下去:“如果你有怜悯之心,在马车前救我的事轮不到赵悯。在循王府你也会心疼我无依无靠,更不会觉得我即便离开临安还会与你再续前缘。兰鹤林,你如果一直这样的话,今后习惯了万人之上,早晚有一日也会变得像赵悯一样傲慢,重新走他的老路,被蜀王、辛铎或者其他什么人杀掉。”
兰辞眸子微微闪动,被他忽略压抑的情绪涌上来。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甚至他自己都企图用借口为错误掩饰。
是他傲慢,才会觉得孤女的求助比不上邱将军的死讯,与春杏擦肩而过。又理所当然将春杏当做下属对待,在与父亲和继母的明争暗斗中忽略了她的心意,错过了她最喜欢他的那一段时间。
甚至在建康,他为了一己私欲,将人拘在身边,只是因为他一厢情愿地想要补偿。
他其实只是已经离不开她了,片刻的分离都让他焦虑暴躁。
但那都只是他的感受,令她失望过而又背负着恩人性命的春杏呢?
他的声音很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如果可以选择,你会离开我吗?”
春杏没有说话。
兰辞知道她与自己是不同的,她落地生根,有随时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在宜阳时她的确是喜欢他的,但那时候还没有赵悯横在他们之间。
兰辞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柔软的手包在掌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了,我会好好想的。今后……尽量尊重你的所有选择。”
靠岸补给又持续了三日,辛铎赶过来和兰辞见了一面,简单的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临别前几个人凑了一桌便饭,辛铎哪壶不开提哪壶:“杏娘,白英英先去固平县了,怎么样,想她吗?跟我一起去找她不?”
胡凌云斥道:“我妹子和侯爷才见面几天啊,他们还要一起回临安呢。你一边儿去。”
春杏笑道:“挺想她的,她腿好了吗?”
辛铎筷子甩了甩,烦恼道:“没有,但是我俩切磋了几次,她单腿蹦着,竟然也能给我打个平手。”
兰辞静了片刻:“宝络和平远我来照顾,胡大人,你安心去趟樵州,带辛大人母亲的遗骸去青州。”
胡凌云应下,他理解兰辞把平远留在身边,起到一个质子的作用,但是留下小妹又是为什么。
直到他看见兰辞询问地看着春杏。
春杏知道他是履行承诺,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那我随大哥一起吧。”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包括嘴贱的辛铎在内,都以为春杏是板上钉钉要回临安的。
虽然事先就有心理准备,但春杏还是看见兰辞脸色一点点惨白,沉默了很久最终道:“好,小满,你安排人手随行,护好胡大人和夫人。”
胡凌云恍然大悟,哦,小妹是质女。
只要兰辞把小妹养得白白胖胖,他总归是有机会再见到春杏的。
去樵州不必沿运河往南了,这里便是离别地。连春杏都觉得突然。
护送辛母遗骸意义非凡,胡凌云也绝不是送完就走,一定是会留在北边,监督且帮助辛铎收回故土。小满安排卫队还需要些时间。
春杏回船舱,女使在给她收拾行李,兰辞在旁边看着她:“突然发现,其实我们也才认识了两年多。”
春杏叹了口气:“是啊。”
“离开临安那天,如果我没放你走,会怎么样?”
“我那时已经打好腹稿,倘若你要见我,我就告诉你,我想同家人一起去浦县。”春杏回忆着当时的想法:“若你强行留我,我可以留到你找到下一任接替者。毕竟你帮我救治小妹,对我也是有恩的。”
兰辞拉住她的手腕:“什么是下一任接替者?”
春杏动了动嘴:“……你最初就是想找个帮手,像我这样的身份的确难寻,但也不是找不到。”
兰辞道:“……杏娘,那你现在怎么想呢。你不会觉得和我分开之后,我还能找别人罢。我只是给你时间缓一缓,不是给你时间在心里与我做切割,我可以等,等到你重新喜欢我的那天。我会反省,会事事做得比赵悯好,让你明白我取而代之牺牲的一切都值得。你担心的事也都不会发生。要是你到死还是没想通,我也只能把你的尸体抱回来和我合葬了。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春杏诧异地看着他。
兰辞一口气说完,也觉得难为情,换了个话头:“原来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等不到那一天了,明早出发前,我们一起吃碗面罢。”
春杏道:“好。”
面是厨娘下的,就地取材用淮河翘嘴白熬了高汤,龙须面上卧了一只橙黄的荷包蛋,还撒了薄薄一层绿油油的葱花。
春杏早上起来洗漱过后,小满挑好的一队随侍就进来了。梳头婢梳着头,女使们怕她等的不耐烦,各种小零嘴没断过。
她肚子不太饿,吃得很慢:“你来浦县找我的时候,我给你下的面,你没吃就走掉了。”
“那怪我吗,常珏都进你们家门,”兰辞委屈起来:“我但凡晚来一日,你就嫁人了。”
春杏看了看他,毫不怀疑就是她真嫁给常珏,他也能把她抢回来。
她从胡凌云那里打听到,兰辞不仅没有杀常珏,甚至还给他升了官,除此之外,又给他配了清白人家的妻子和三个貌美如花的妾室,有一个已经快要临盆。
常珏和春杏是一类人,都现实得很,现在便是春杏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多看春杏一眼。
男人对情敌能宽容至此,已是难得。这真是拿捏了春杏的心思,让她既绝了念想,还说不出半句兰辞的不是来。
她在他眼里看到一丝狡黠,显然连胡凌云漏话给她,也是他默许才有。
“去哪儿都记得带着随侍,不要自己行动,”兰辞叮嘱道:“我看辛铎踌躇满志,估计要得罪不少人,少不了被人打击报复,别x连累了你。”
春杏点头:“我明白的。”
两个人便都没在说话,兰辞沉着脸把面吃完,又同随行的队伍一起,将春杏和胡凌云送到樵州北边的驿亭。
换成别人胡凌云早就吟诗送别了,但对方是兰辞,他只能顶着压抑的气氛,带随侍们远远跟在后面。
终于还是春杏开口:“鹤林,就到这里吧,别耽误了你的行程。”
兰辞为她系紧披风的带子:“我后悔了,不该让你自己选的,你跟我回临安吧,我一天都不想和你分开。”
春杏柔柔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说话。
兰辞深吸了口气:“抱歉。当我什么都没说。”
春杏道:“等那边安顿好,我会回来看娘和小妹。”
兰辞扶着刀的手握紧又松开,几次想开口说话却沉默,仿佛嗓子被堵住,最后只道:“那我等你。”
两个人分别时,春杏上了马车,她掀开布幔,看见兰辞一身玄色大麾,面色沉静地站在驿亭内。
他察觉到春杏在看他,抬手挥了挥。
春杏坐回车中。
辛母遗骸葬在山脚下,胡凌云和春杏到时,周围已经阵仗极大地围了一大圈和尚在做法事。法事持续了好几天,胡凌云来了,便可以依旨迁坟了。
折腾了两日结束,再折返回北边时,原本乌压压靠岸补给的船,只都走光了,只剩下几艘大船候在渡口,河面上还有零星渔船。
胡凌云望了春杏一眼,什么都没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船上的陈火长看见他们来了,带着人下来迎接:“胡大人,侯夫人,下官奉命带你们回北边。”
胡凌云拱手:“有劳陈将军。”
他看着来迎接的队伍,里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白衣素服,仔细看,还能发现他脚带镣铐。
他正要询问,却见妹妹几步上前道:“吴大人?您怎么在这?”
吴都知行礼:“侯夫人。多谢侯爷宽仁,让罪奴还能见您一面。”
春杏亦给他行了大礼:“吴大人,我想了很久,当年的事情,您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了?”
吴都知笑道:“罪奴也想将这件事告诉夫人,其实若一定要说是谁救了胡大人,那人应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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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快结尾了写得特别卡,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一鼓作气[爆哭][爆哭][爆哭]
第95章 想你
春杏静了许久,才审视地道:“是兰辞让你这么说的吗?”
吴都知斑白的头发有些散乱,摆手笑道:“倘若侯爷要扭曲真相,大抵是会杀我灭口,而不是让我告诉您真相。”
春杏看了看胡凌云,后者饶有趣味道:“那个,我需要回避一下吗?”
“不必的。”吴都知摇头:“夫人,你知道当年胡大人为何入狱吗?”
春杏瞥了胡凌云一眼,对吴都知道:“我大哥当年在临安城里摆算命摊子补贴家用,看见街上有人闹事,便凑趣瞧了一眼,没成想被当成闹事的一起抓了。”
吴都知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谁告诉你的?”
“沈风陵,”春杏疑惑:“他是骗我的吗?”
胡凌云赧然一笑。
春杏气道:“好啊,你们合起伙来骗我!那是因为什么啊?”
吴都知道:“邱将军死后,他的部下收人威胁,不敢有异。但总有几个没家没口,又曾敬仰他的武官悍不畏死,愿意为他伸冤。只是这些人多数不识得几个字,难成大器。这时候,有几位文人心生怜悯,出于同情偷偷为他们写状纸,写文书。这其中文采最好、言辞最切中要害的代笔人,与一名叫李四平的低级武官接头。”
春杏这还能听不懂吗,她望着胡凌云:“是你接头的李四平?”
胡凌云噗嗤笑出来:“吴大人都说文采最好了,那不就是我了。”
吴都知继续道:“胡大人谨慎行事几乎不留痕迹,李四平死前咬紧牙关,也并未将大人供出来。但从胡大人入狱以来,奴一直关注。故而那日夫人拦辇,一报上姓氏,奴就猜到是胡大人亲眷。看那血书行文,定是胡大人同窗代笔,再一查,对方竟然是温陵顾氏的私生子。奴感念胡大人素不相识,却舍命为公,也被夫人打动,想力所能及帮点什么。”
他望着远处:“于是我便欺骗了当时的六殿下,告诉他有位才华横溢的秀才,无辜入狱,不费半点功夫便能收为己用。最重要的是,有顾氏子愿为他写血书伸冤,可见是过命的交情。加以培养,将来获得温陵顾氏的财援也未可知。”
他闭上眼:“他允了。同意我以王府主事的名义,给临安府同知写信求对方卖个人情,还从账上拨了些钱帛供我打点关系。”
春杏道:“所以无论如何,赵悯帮忙的事,还是真的。”
吴都知道:“是啊,六殿下彼时还有夺嫡的抱负,有心收拢有志有才之人。等侯爷从鄂州回来,一力支持下,殿下却陷入又卑又亢的窘境,他的地位被不断抬高,最终荣登大宝,但人人都说是侯爷保他为帝,加之他虽然后宫众多,却多年无子……”
胡凌云道:“为了避嫌,兰鹤林自请北上建康戍边,远离京城……吴大人,他所作所为,足够不落话柄。”
吴都知赶忙道:“奴明白……”
胡凌云拉着春杏,跪在吴都知面前:“吴大人,在下刚才那么说不是责怪您的意思。侯爷和赵悯的矛盾也与我妹妹无关。是赵悯当了皇帝立场就变了,他不想打仗,不想北伐,提前解决掉侯爷,的确是最好的先手。而侯爷身处绝境,也只能以命相搏。这件事,你和我妹妹都无需自责。”
他再拜叩首:“吴大人,我和妹妹永世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