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兰太师百年之后,兰世子即便是白痴一个,亦可以国公身份享一世荣华。
胡凌云如遭雷击,他以为春杏一个半路出家的千金,多半因祸得福地配个富贵闲人或新科仕子。
大抵是祝家女儿少,竟然直接嫁给了兰世子。
春杏怎么不找他商量一下!
他脸色惨白的跌坐回去,又很快想明白了。
春杏多半是要报恩!
每天被她母亲带着,神神叨叨的对着牌位磕头。忽然见着真人了,竟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将军。
传闻兰太师元配夫人艳冠京城,x想必这泼猴也是个皮相过人的。
她那个色胚妹子,还不得看一眼就被绕迷糊了!
胡凌云将小报抢过来,只见上面有鼻子有眼,说将军府已给郡王府返了“回鱼箸”,只差郡王妃去将军府走个相看流程,这婚事便板上钉钉了。
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将摊子丢给沈秀才:“帮我算着啊,不会算就陪顾客聊会儿,别给人赶跑了。”
沈秀才大惊失色:“我不会啊……”
胡凌云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将军府角门附近甚是热闹,胡凌云在对面茶坊坐下,便看见十几个丫鬟婆子和小厮,花团锦簇的拥着一个贵妇人出来。
那人亲亲热热搀着一个年轻女子,胡凌云定睛一看,可不是他的傻妹子春杏又是谁?
春杏明显地瘦了。
下巴是尖的,裹着件绣工精巧的青草色绸缎单衫,头上插着一枚璀璨夺目的金钗。
他记得春杏娇气,是不爱梳这样繁琐的发髻的,她嫌扯得头皮痛,又嫌簪子坠头。
她也不爱早起,这样复杂的打扮,多半是要天没亮便梳妆打扮的。
她身后跟着同样盛装打扮的将军府女眷。
这阵仗,大半是婆母来家中相看的。
胡凌云心里喊打喊杀地跑来,真站到妹子跟前就怂了。
他看着春杏小心翼翼地以礼相待,似乎是十分珍惜这桩姻缘的。
他心中酸楚,春杏在家中何曾过过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呢。
都怪他无用。
春杏在出门时便看见胡凌云了,她和兰家的婚事虽说没有大肆宣扬,但传到兄长耳朵里,也是早晚的事。
或许是隐约觉得胡凌云对兰世子这个救命恩人颇为不屑,几次她想去告诉胡凌云,都忍着开不了口。
她既害怕心里那点隐秘的情愫为人所知,也怕说漏嘴,让他知道她最初为了嫁妆,胡乱托付了终身大事。
将郡王妃礼数周全的送走,春杏往胡凌云的方向望了一眼,兄妹两默契的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回头算命摊子上说。
胡凌云往算命摊子那边走,发现春杏的准婆母正撩开车幔与同行的李嬷嬷说话。
他几步上前,跟在车旁,佯装是个路人。
“这祝娘子,真是祝家千金吗?”李嬷嬷道:“嘴巴紧得很,怕不是宫里那位安插来的人吧?”
车幔中的贵妇人笑道:“祝家和娘娘,说她是真的,她就是真的。怎么,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你害怕上了?”
李嬷嬷嗤笑:“老奴如何怕得?不过担心给娘子添堵罢了。”
郡王妃道:“安心。真假千金我是看不出。但这种丫头我见得多了,宫里那些个伶俐的女官,爹不亲娘不爱的,却为了给父兄争前程,挤破头了勾心斗角。你瞧瞧,像不像这位祝娘子?”
李嬷嬷道:“像,太像了。我听说这祝娘子是个农庄人家的,娘娘特意从宫中调了教养嬷嬷过去,否则哪有今日的体面。”
郡王妃将布幔放下,声音也小了:“穷家女,强装样子罢了。鹤林那日同我说,对她一见倾心,非她不娶。我还险些被唬住,以为真有什么天仙下凡。”
胡凌云实在听不下去了,春杏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正气鼓鼓地坐在算命摊子前。
摊子上不仅坐着胡凌云,还有一个乐呵呵傻笑的沈秀才。
春杏带着幕帘,捏着嗓子道:“这摊子上怎么有两位先生。”
沈秀才素来是个傻子,见对方衣着华贵,全然没想到这是春杏:“哦,我么胡主算今日情绪不佳。在下乃是暂代,娘子可遇上什么难事。”
春杏看了胡凌云一眼:“我要嫁人了,心中惶然,可否请先生替我分析一二。”
沈秀才刚陪一个梦见亡夫的寡母聊完,心中有些自信,应道:“娘子说说看。”
春杏道:“此人家世样貌俱佳,但于我而言,却如菟丝子攀附凌霄花,全然是攀高枝了。”
沈秀才“嘶”了一声:“成婚还需门当户对,这恕我直言啊,娘子。若是差距过大,是过不到一块儿去的。”
“这我都懂,但这郎君是我家救命恩人,”春杏道:“他此刻需要一位帮手,会给酬劳,我既可报恩,又可得报酬,于我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胡凌云忽然插嘴道:“你们不合适。”
沈秀才吓了一大跳,辩解道:“我们主算的意思是,娘子不是不能嫁,而是需要有谋划的嫁,有思量的嫁。首先,您说的不对。这做事,最忌讳求两全。求利,便不该与报恩扯上关联,合该钱货两讫。报恩,便不该求利,否则授恩之人亦不会感念你。”
春杏恍然,沈秀才这秀才果不是白考的:“那依先生之见,我该如何做呢?”
沈秀才道:“这要看娘子,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了。倘若求财,便不提自己是来报恩的,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事。将恩情铭感五内,今后的相处中,自然有机会尽这一份心。倘若一心只求报恩,便该不收分文,清清白白报恩,恩公自然感念。”
春杏自问做不到不收分文,她有些莫名丧气:“我明白了。”
沈秀才却看透她的心思,又安慰了一句:“娘子大约也是心悦这位郎君吧?”
春杏一怔,像被长辈抓包了看才子佳人话本子,惊惶去看胡凌云,摆手道:“没,没有的事。”
沈秀才了然道:“啊,娘子害羞做什么。若是娘子心悦这郎君。也不是没有法子。”
春杏咽了咽喉咙,期待地看着沈哥哥。
沈秀才摇头晃脑道:“人与人的缘分,都是日渐变化的。娘子起初只能选一条路,不代表今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多少生意人利利相往,经年之后,也成了生死之交。娘子即便选了利,也可在细微处用情用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解了燃眉之急,今后与郎君感情渐笃,自可将恩情托出,不失为夫妻之间的情趣。”
这话幽沈秀才当着胡凌云的面,说给春杏听,她简直要羞死了。
她将银票压在龟甲下面,再也坐不住:“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我先走了。”
“等一下。”身后传来胡凌云的声音。
春杏隔着白纱,看见哥哥眼中含泪,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的胡凌云,每月靠她拿钱回来,为小妹续命。他又能说什么呢。
她安慰道:“这桩婚事,是我小姨牵线。她许诺我,若是婚后不睦,自可为我做主和离。皆时若有差池,恐怕还需家人助我。”
春杏看着胡凌云:“胡主算,您怎么看?”
胡凌云咬牙道:“娘子放心,你的家人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将来不论你作何选择,自有他们竭力相助。”
春杏点头:“借先生吉言,愿我家人万事顺遂。”
不好久留,做了一福,便带着雀儿离开了。
回去路上,春杏故意兜了一圈,怕眼睛红被祝家的姨娘们看出来。等她回家,路过正门,却发现正门将将阖上。
祝家虽说换了小宅子,规矩却一点不少。
譬如正门,除非家中有大事,是不会打开的。
春杏拧了拧眉,猜测是祝将军回来了。
第13章 父亲
春杏带着雀儿绕过正门,先回去换了身衣裳,又将满头珠翠摘下来收好。
雀儿看她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春杏顺手给她耳朵上的玉坠子也取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会儿,姜姨娘的女使小跑着过来道:“娘子快随我来,祝将军回来了。”
春杏心中忐忑害怕,却故作喜态:“当真?”
女使道:“是真的,只是将军心情不大好,正在生气呢,娘子一会儿过去,可要小心些。”
春杏和雀儿互相对视一眼,跟在女使后面入了厅堂。
偏门开了,雀儿打起帘子,扶着春杏走进去。
厅堂正中坐着一人。身着劲装,身量魁梧,春杏观他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应当就是传闻中的祝将军。
她的亲生父亲了。
越是靠近,春杏心里越是感觉害怕。
她究竟是不是祝家千金,凭一张神似祝夫人的脸,和几句对得上的来历,都不作数。
什么滴血认亲,话本子里早就辟谣了。老谋深算如祝将军,自是不会信这些小儿科的东西。
祝将军其人,起于微末,年轻时立下赫赫战功,是能在关键时刻急流勇退,断臂求生之人。
于他而言,自己这个女儿是不是亲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没有用。
春杏心中稍安。
她与兰家婚事已经有了眉目,兰鹤林一口咬死,认定了春杏这个人,而不是随便一个祝家女儿。
与兰家的婚事,便近似是官家赦令。
他不会傻到这时候不认她。
见春杏来了,祝将军皱着眉仔细将人打量了。
信上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祝夫人那张脸,在他那里实际已经模糊了。
但春杏抬眼看他的瞬间,往事忽然间历历在目。
“像,实在是像!”祝将军声如洪钟,闭了闭眼,再x看她一身素衣秃钗,很是满意:“果然是我闺女,知道俭顺二字。”
春杏看了跪在一旁,身着绛色鲛纱罗裙,捻金锦褙子的朱姨娘。大致知道方才女使所说的“生气”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