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笑盈盈道:“还请夫人稍等,奴家这就去通报。”
春杏与小月对视一眼。
两人显然都做好了要吃王妃下马威的准备了。
这王妃的小院,名叫藻秾苑。
门下与正堂一般,做了青砖配花石的涩浪,取平步青云之意。左侧一棵垂柳,下摆一口与地面同色的青石莲花纹水缸,两尾锦鲤在内,与莲叶水草嬉戏。
春杏弯下腰看小鱼:“小月,这鱼是如何养活的?将军府的鱼,总是养不到几日便翻了肚子。”
“奴没养过鱼,奴是几个月前世子回来之后,和弟弟一起从鄂州回来的。”小月摇头:“不过常听府里管事说,要去采买锦鲤之类,大抵也不好养吧。”
春杏怪道:“听你口音,以为你是汴梁人。”
小月点头:“娘子好耳力,我小时候在汴梁长大。”
从汴梁到鄂州,再回到临安。这动线,几乎与兰辞一致。
若猜得不错,小月恐怕从小就与兰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从小跟着世子长大?”对于那天夜里,兰辞醉酒在京郊坟茔,她一直有疑惑,又不敢贸然询问。小月或许知道什么。
小月以为夫人误会了,神色有些慌张:“也不算,奴是大周禁军背嵬军武官后人,后来世子去鄂州带着弟弟小满,他不放心我,将我也接过去……我在军营练武,功夫不比小满差,需要护卫女眷时,将军用得着我。”
她摆摆手:“我其实……都不怎么有机会见世子的。”
春杏觉得好笑,这姑娘看着机灵,其实也是实诚人。
刚要多聊几句,方才的翠竹却出来笑道:“抱歉,夫人久等了,王妃懒起,方才梳洗,不方便见人,请夫人随我来。”
比想象中快,春杏随他们进了门。
这小院与春杏住处类似,却略大一些。入了垂花门是一道单独的抄手游廊,尽头是个鹅蛋形月洞门,门边移步换景,是太湖花石堆砌的假山,门上则悠悠垂下几株紫藤萝,细瘦伶仃十分袅娜。
入了正院,穿堂风便卷着浓郁的鹅梨香扑面而来,院中高低错落地摆着形态奇诡的盆景,当中是组汉白玉镂雕石桌凳。
面对厢房正中,摆着一架紫檀绢丝屏风,绢面米白色,绣着水红、雪青、月白等各式样的浅色小花,望去不染轩尘。
翠竹带春杏绕过屏风,便隔着纱幔,看见郡王妃坐在厢房左侧的小榻上。
她也不过三十来岁,身着薄衫,珠圆玉润。她歪在榻上,正喝一杯茶,两侧各站了一名女使,见春杏进来,都望着她。
春杏在纱幔外驻步,行了大礼:“母亲,儿媳来给您请安。”
郡王妃见了,点一点头,示意她起来。
翠竹给春杏搬来一把胡桃木鼓墩,让她坐在纱幔外。
郡王妃没再说话,春杏亦不言语。偌大的厢房内鸦雀无声,只有王妃偶尔端着青瓷茶碗与茶托碰撞的轻响。
窗户半开着,光线很差,鸟兽博山炉中烟雾袅袅,满室是压抑而浓重的味道。
春杏环顾四周,房内奢华远甚房外,外头只是雅致。内里说是纸醉金迷也不为过。厢房内约有五间屋子,都以雕梁画栋的博古架或整块楠木屏风隔开。
博古架上摆满了精巧珍玩,春杏眯着眼细看,离得最近的一盏楠木大漆屏风,上面是波光粼粼的金银平脱海水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位女使进来,声音又轻又细:“王妃,早茶好了。”
王妃说话很慢:“好。”
纱幔这才撩开,几个女使陀螺般的忙碌起来。她们动作利落,脚下却鬼魂似的没有声音,依旧保持了房内的安静。
王妃揉着太阳穴坐正了,似乎是才看到春杏:“也给新妇一份。”
只一眨眼的功夫,女使们已经将王妃倚靠的榻上摆好了小案,又在中间的空地和春杏的面前各放了一张矮桌,并迅速地摆了十几样形态各异的小碟儿装的精致菜品和点心。
春杏眼前的矮桌前摆了一盏蟹酿橙,一小盅酪饮,两枚莹润的荔枝肉。
春杏刚要去拿酪饮,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丫鬟,跪在她腿边儿,将酪饮稳稳端住,恭顺而无声地举至她嘴边。
这孩子比小妹大不了几岁,却梳得油头粉面,头戴金钗,面敷胭脂,带着一丝讨好看她。
春杏很不自在地接过白瓷小盅。
她一抬头,看见王妃身边,翠竹带着另外两个小丫鬟也是如此。
三四个人围着王妃,跪了一圈,忙而不乱,甚至没有多少声音。显然是惯来如此了。
一顿饭吃得沉默,郡王妃无言,春杏也不敢贸然开口,就安静陪在一旁。
将所有菜品都尝了一小口,郡王妃搁下筷子,忽然道:“新妇昨晚睡得好么。”
春杏一时猜不透她是想问什么,小心地道:“还不错。”
郡王妃笑笑:“不知道鹤林睡得怎么样。”
春杏眸子动了动,浅浅一笑:“见笑了,儿媳睡着的早,确实不晓得。”
郡王妃垂眼,依旧勾着唇,却不像再笑:“说句实话吧,当初是鹤林执意娶你,我是不同意的。”
第18章 刁难
春杏对她的恶意不怎么意外,甚至比起刚才的暗流涌动,她应对针锋相对更为从容。
“鹤林芝兰玉树,儿媳得他青x眼,是三生有幸,天赐恩荣,”春杏一点都瞧不出生气,反而低下头,似乎害羞了:“母亲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
郡王妃凝视她片刻,轻轻地笑了:“你倒是有意思。”
方才那名给春杏递酪饮的丫鬟,膝行至榻边,给郡王妃捏脚。
郡王妃瞟过她,挑起她下巴:“上回雅兰说你长得好看,的确有几分姿色。”
小丫鬟抬起头,神色谄媚:“娘娘谬赞。”
郡王妃道:“好了,晓得你什么心思。翠竹,赏她几件新衣,今晚就搬去大郎君那里住吧。”
春杏喉咙里泛起一阵恶心。
小丫鬟千恩万谢地下去了,翠竹接替了她的位置。
王妃若有所指:“还得是你可心,这些小丫头呀。媳妇,别怪我多心,身边尽是这样的。不过顺她的意,送给大郎君玩玩,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她忽然看着春杏,笑了一声:“小丫头喜欢大郎君,还知道自荐枕席呢。媳妇与二郎君真是两情相悦,怎么新婚之夜不圆房?”
从藻秾苑回去,雀儿已经起来了,正在替春杏整理床榻。
“娘子回来了?”她问:“可都还顺利?”
春杏在房内的小榻上气鼓鼓地坐了片刻,才开口:“昨晚睡下之后,除了你和小月,小满,还有人进来吗?”
雀儿觉出有事,很认真地想着:“不曾有其他人。”
她又道:“但是有件事……我早上抱着娘子床单出去洗的时候,有个守门小厮进门来,还问我要不要帮忙。”
听她描述了样貌,小月道:“是立夏吧,他是郡王妃的一个女使的侄儿。”
春杏捏着瓷杯,面露不解。小月也摇头。
雀儿凑过来对春杏道:“王妃知道娘子昨晚没有圆房了?”
春杏讶异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机灵了?”
雀儿得意洋洋:“娘子小看我了。原来各姨娘房里的粗活可都是我做的。若是行了房,床单被褥上……哎呀,我还没成亲,我不能说了。总之,下人们肯定都知道的。”
春杏红着脸低下头:“好吧。小月,你给我说说这人。雀儿,你去点一下咱们院子的人头,把在府里的,都喊来和我见个面。”
雀儿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两个嬷嬷,两个丫鬟和一个守门的小厮进来。
春杏坐在院中的茶床上,捧着建盏听他们说话。她不爱喝茶,里面是热水。
轮到立夏了。春杏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听他声音是个活泼泼的性子,讲话条理也比其余几个粗使丫鬟清楚。
旁的人都是简单说了自己名字,做什么,来历,便退下了。立夏说完这些,还毛遂自荐道:“夫人,小的父亲是府里金器坊里的碾玉待招。年节新出,兰大人都会给府里的郎君娘子们例份,娘子喜欢什么样儿式的,我和父亲说一声,提前给您留好。”
如此伶俐会做人,难怪会被王妃看上。
不过道不同,春杏只能硬着头皮为难他。她点头:“知道了,你和小月留下,其他人忙去吧。”
立夏知道小月是世子跟前都虞候白满钧的亲姐姐,两个人都是有军衔的。让他和小月一起留下来,定是要委以重任了。
他满面喜色地留在原地,春杏问道:“立夏,我看嬷嬷给得单子上,你今早不该值守的,怎么没去休息。”
立夏面无改色,从容答道:“小的勤快么。夫人刚来,希望多做些活,为夫人分忧。”
春杏见问不出什么来:“你今后跟着小月和雀儿,在院子里干活。我不在屋里,有什么需要做的体力活,你眼头也活些,听到了吗。”
立夏忙不迭点头:“晓得了夫人。”
回来又吃了一顿,春杏便带着小月去花园闲逛,雀儿留在房里,安排立夏进来搬东西:“夫人喜欢写字,你将这张平头案搬到靠窗的地方来。”
这架楠木平头案重得很,上面摆着几个匣子。
立夏扫了一眼,雀儿端的一张圆脸,个子小,又肉乎。看去傻乎乎的。
她大概是偷懒,去院子里和几个小丫鬟闲聊了。
立夏搬好平头案,又将窗户关上道:“雀儿阿姐,风大,我关窗了。”
雀儿似乎没听见。
立夏看了看案上的匣子,那匣盖镂空雕成寿字纹,隐约能看见里面放着几封信。
过了半个时辰,也没见春杏回来。雀儿见立夏闲着,又开始使唤他:“小立夏,去把夫人房里的茶盘端来,洗洗正好晾了,下午夫人喝茶用。”
立夏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忍住了:“来了!”
折腾到快要吃午膳的点,春杏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雀儿又让他去房里准备一张单人宴桌,说是世子不回来了。
等到午后日头下去,立夏估摸着世子和夫人都不会回来了。他趁机打量了这间屋子的布局和摆设。
屋内三件上房,正中那间,他在院里看见夫人走动。左边那间,他夜里攀上院墙,望见过世子的身影。
昨晚他观察之后,又在清早确认了,便报给王妃。
王妃承诺今后单独给他一份月钱。若有其他功劳,再行封赏。
这钱来得易如反掌。
雀儿还在西厢的耳房门边,与烧水的小丫鬟们嗑瓜子,笑得嘻嘻哈哈的。
立夏看了一眼案上匣子,若是这信里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