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出去时,兰辞已经安然坐下,春杏跟进来,缓缓坐在他身边,也极力做出一副镇定模样。
“二位是要何处用点心?”掌柜道。
“先来两个叶子酥尝尝。”兰辞眼都没抬,淡淡道。
他行为气度,一看就是惯来被人敬畏伺候的。
掌柜本来看两人年纪不大,以为是个纨绔子。憋了一肚子拿捏人的话要说,被兰辞不容拒绝的态度震慑,不敢妄言,乖乖照顾伙计照做。
不多时伙计送来叶子酥,兰辞推给春杏:“不可多吃,易积食。”
春杏自己吃了一个,把剩下的推给兰辞:“你也尝尝。”
掌柜一来,便看出二人身份差距悬殊,话语权显然在男宾处。
他紧张地看着兰辞,后者慢悠悠咬了一口。
又放下。
“不合胃口。”
兰辞冷淡地将碎银按在桌上:“太腻了,形破,色绿得也不够雅。”
春杏看了一眼香喷喷的叶子酥,真的吗?她怎么不觉得。
掌柜满头是汗地:“是是,郎君说得是。”
从里间出来,掌柜又带着店里的伙计,一起送两人出去。
春杏后悔道:“带你浪费了时间,也没吃上好吃的。”
兰辞道:“不会,挺好吃。”
“那你不是说……”
她反应过来。
“你刚才是故意的?”
兰辞笑了笑:“你来过,还被刁难过。”
但是馋得不行,就算被刁难还是想再来?
春杏惊讶:“你怎么知道?”
兰辞没说话,只是轻笑。
她从排队看见卖货娘的时候,就神色古怪,但是看了一眼客人买到手的叶子酥,咽了咽口水,似乎又有了继续等下去的信念。
太明显了。
春杏想了想又道:“其实也不算刁难,是我买得少,浪费油纸,惹他们不高兴了。后来我哥哥来给我买,也被嘴了几句穷书生。我有点怕他们。”
兰辞也猜得到只是小事,否则他也不止如此。
“这点心铺子开在外城门边的医馆街,叶子酥五十文一个,比待漏院外面,卖给候朝官员的还贵三四倍。是外城其他点心铺子的十倍。卖给熟客,不会这个价。”
兰辞看着春杏:“排队的人我看过了,大都是找来的托。”
春杏道:“不会吧。”
她第一个想到姜姨娘,看来也是个不会持家的冤大头。
兰辞淡淡看了她一眼:“这家,赚得就是你们这样外地来看病的苦命人的钱,想着家人生病药苦,这么多人排队,狠狠心买个尝尝。”
“油纸两文钱一大叠,可裁作百余份,如此暴利,不必为油纸愧疚。”
春杏呆若木鸡地往前走了好久,忽然转过脸看他:“兰世子,谢谢你。”
兰辞一愣,垂目道:“我也没做什么。”
春杏摇头:“你不是在为我出气么。”
兰辞脸上微微发烫:“换做小满小月,我也会这样做,无须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春杏还是觉得心里甜。
小满小月跟着兰辞多少年了?
她才认识他多久,就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了。
两个人逛到天色黑下来,才往回走。路过一处十分漂亮的酒楼,春杏好奇地张望。
“顾郎君!你来呀!”倚坐在三层楼窗边的花魁翘着腿,风姿绰约地向房里招手。
春杏忍不住感慨:“好漂亮的姐姐。”
兰辞没有抬头,拉着春杏的手腕往前走:“嗯。”
他拉人向来没有轻重,手腕被茧子扎得痒痒的,春杏心跳的快了,步子跟上去:“去哪儿?”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闷响,像一只大西瓜被从高处砸下。
汁水四溢,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呼。
春杏回头的一瞬。
兰辞捂住她的眼。
春杏其实不怎么怕,反而很想看热闹:“发生什么了?”
兰辞道:“好像是个喝花酒的纨绔,嬉闹时从楼上掉下来了。”
春杏还要说话,兰辞的手紧了紧:“小心夜里做噩梦。”
春杏瞪他:“兰世子不会是害怕死人吧。”
兰辞无奈了:“你觉得呢?”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向着事发地聚拢,春杏坐上太平楼下的画舫船,看着人潮,庆幸他有远见:“还好我们跑得快,不然可能被挤死了。”
晚风很冷,春杏披着披风,船停靠在岸边,画舫中只有他们二人。
夜色渐沉,河畔的纸醉金迷,似乎都被隔绝在远处。
兰辞道:“冷就进船舱。”
春杏舍不得这一刻的温情:“可以再看一会儿吗。”
船是太平楼的,春杏是太平楼的主人。
她自然是想看多久看多久。
但兰x辞顺着她的视线,只看到对岸杂乱的人群,贩夫走卒,伶技百戏。
看不清,也听不见声音。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过了不知道多久,兰辞开了口。
“祝娘子,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个语气平淡,不像在提问的问句中,春杏捕捉到了一点讯息。
她眼神飘忽,心跳得快了。
“怎么突然这么问。”
兰辞看着远处,没有动作,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你知道我回临安以来,都做了什么吗?”
“你知道我的立场吗?”
春杏摇了摇头。
他默然片刻,道:“我父亲因从龙之功,位极人臣。我因他得封世子,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有朝一日才能袭爵。我后母同三皇子母妃有姻亲,”
“我儿时是六皇子伴读,如今亦与他交从,你明白这是何意吗?”
春杏很努力地消化着这些她不太明白的关系,猜测道:“兰太师……两边押注,稳赚不赔?”
兰辞没有否认。
他叹了口气:“在这些立场之后,我才是邱将军私下认的徒弟和义子。”
他看向春杏:“我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光明磊落。”
春杏也看着他,微风拂过他的眉眼,她张了张嘴,安慰他道:“这也没办法,兰太师是你父亲,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你也说了,今后不会留在临安,他是他,你是你。”
兰辞的目光落在她澄澈的眸子中。
他知道春杏理解的,与真实的状况还是有很大的距离。
但这几句安慰显然奏效。
随着一声鸣镝,火树银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临安城瞬间照亮如白昼,又化作漫天流金碎玉倾泻而下。
火光映着她的脸,春杏的腮边绽着甜甜的笑。她从没看过皇城节庆日的焰火,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惊讶和震惊。
兰辞忽然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她被长辈宠爱,被父母娇养,家人能彼此心疼体谅。
这样的人家,养出的应是现在这样重情率真的模样。
将军府和循王府里,那个伶俐谨慎,如履薄冰的祝鸣漪,不过是她求生的假面。
“你在养父母家时,用的就是鸣漪这个名字吗?”
春杏扭过脸看他,她知道自己名字土气俗气,像个丫鬟,吞吞吐吐道:“不是,但是不太好听。”
他没想到成了揭短,也十分尴尬。
好在远处的焰火如繁星坠落,一声响过一声。
春杏还在为难,若是兰辞非要问,她也不想说谎。
对方忽然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
春杏眼睁睁看着男人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她手忙脚乱的扯住对方的衣摆,闭上眼。
柔软的触觉落在额头。
许是夜风寒凉,他的唇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