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一步,她就猜错了。
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是迷茫和痛苦。
“周大夫,请你给夫人下方子,养一养身体,”兰辞声音听不出感情,只是冷峻:“尽快煎好药送来。”
周大夫担忧地看了看春杏,没有立刻动作,春杏镇定了片刻,催促他离开:“周大夫,麻烦你快去吧。”
周大夫只能起身出去。
子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郎君,府衙设了庆功宴。”
兰辞手掌顿了顿,看着春杏道:“不去了。”
外面人声退去,他起身,用左胳膊将她抱起来:“你受惊了,回去吧。”
春杏乖乖揽着他的脖子。虽然是白日,但厚重的帘子垂下来,房内几乎是漆黑的。
他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在椅子上,冰凉的吻毫不意外的落下来,他含住她的唇珠吮吻,霸道的撬开牙关,又裹住她的舌尖。温热的血沿着手指滑落,交织在两个人紧握的十指间,他无知无觉,浑然意识不到疼痛。
这个吻像撕咬,像确认她的存在,像恐惧者寻求慰藉。唇分时她浑身都软了,是去呼吸的时间太长,让人几乎溺毙,只能用手指抵着他肌肉紧绷的胸膛。
在两人交织的喘、息声中,她的意识渐渐复苏。春杏心里明白了,不是只有自己觉得害怕。
兰辞的手掌松开了力道,身体却没有动,埋在她颈窝间沉默着。就在她无措之时,一串冰冷的液体滚落在她温软的颈间。
春杏难以置信地伸手,想要去确认那是什么,那只手被按住。
“没有也没关系,”他声音冷沉,像在安慰她,也像安慰自己:“我们还年轻,现在也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春杏心中的惊讶压过了所有复杂的情绪,她喃喃道:“我从来没觉得,你想要x子嗣。”
在临安时,他们做了半年多的夫妻,从画舫船上那回之后,夫妻之事堪称频繁。
但是他从来没有表露出一丁点,想要与她有孩子的意思。
她自认年纪小,局势又动荡,对生育充满恐惧。她一直以为,他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为何如今,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孩子,仿佛让他尝到了丧子之痛。
她恍惚间想明白了什么,又觉得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他是不是希望他们两有个孩子,才好名正言顺延续之前的关系?
“原本没想过,”他眼中空洞:“但是以为有了,心态又不一样了。”
春杏噎回本想说的话,又听见他似乎很自然地问:“所以,你会走吗?”
这种时候问这种要人命的问题,春杏敢说“会”吗?
她尽量让声音软下来:“鹤林,你的手又流血了,先不要说话了。”
这句话显然无法令人满意,他手掌不自觉的收紧,又问了一遍:“我们没有孩子,你也摆脱了祝鸣漪的身份,你是不是打算走了?”
春杏心里一紧,语速很快地道:“我不走的。”
得了这句保证,兰辞像是缓过来了不少,眸底的寒意渐浅:“真的?”
既然说了,只能顺着说下去:“嗯。”
起码,暂时不走。
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春杏看见对方潮湿的睫毛交叠,整个人好像从地狱中脱身,颤抖着慢慢吐出一口气。
不需要张嘴,她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答案。
他起码是希望,自己能继续喜欢他的。
但是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下午药熬好了,医侍送进来,兰辞端到床边,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方子里加了安眠的药物,春杏很快睡着。
他走出去,神色麻木地看着医侍给他手上的伤换药,看不出在想什么。
子规过来道:“郎君,抓到的同伙问出来了,是把持采石商会的萧行首。钱大人不知是不是故意,以军饷为由,将萧家逼得狠了,断了人家财路。”
不算很意外的答案。兰辞胳膊撑在坐几上,捂着眼睛:“知道了。”
子规又道:“那人后面已经糊涂,说得话也只能拼凑。”
子规性格谨慎,兰辞知道他在犹豫要不要说:“无妨。”
“说是目标并非郎君您,而是夫人,”子规道:“也要求避开致命部位,不打算取人性命,说是……破个相便罢了。”
兰辞移开手,忍不住笑出了一声,盖住双眼的左手垂下,扣了扣坐几:“看来这庆功宴,还是去吧。”
他站起来,拢着眉头:“子规,把萧家家主,和他所有儿子都带着。”
建康府衙前厅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不远处的河面上浮金跃影。庆功宴从中午延续到下午。如果不出意外,会持续一整夜。
虽然天色还未暗下来,衙役们已经提前准备好烛火和风灯,府衙内的厨子忙不过来,周围的酒楼不断将酒菜从后院送进去。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一群高头大马身穿甲胄的骑兵,迅速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官吏们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前厅各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子规带人拖着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进来。
紧随其后,兰鹤林一身紫色公服,抬腿跨进厅内。
主座虚悬,他却不急着入座,冰冷的视线压迫在众人身上,待安静下来,他才堪堪张口:“诸位,我来晚了,萧氏父子欲行刺戍边主帅,人证物证俱在,请马知府速速专案专断。”
马知府与几个同侪玩闹,在角落里搂着小鬟喝酒,闻言手赶紧松开。
他丢下酒杯,连滚带爬地回到宴席中间,咳嗽了一声,脑子不太灵光地道:“按大周律法,其罪由……由……”
曹推官扶住他,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马知府赶忙道:“由主帅定夺,军法处置!”
兰鹤林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面色漠然,毫无迟疑地道:“府衙前院,全部军棍处死。”
第62章 丑陋
被绑住的人立刻挣扎起来,塞住的口中呜咽不断,像是要求情,又像有话要说。
他想说什么,座上之人岂会不明。
兰辞挥一挥手,故意将染血的右手露出一瞬。示意拖出去。
四周一片唏嘘。外面很快传来军棍与肉身相击的声音,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兰辞缓缓望向身侧的钱运使:“钱大人,行个方便吧。”
偏厅内外挤满了周身黑甲的重步兵,各个持钺而立,面色肃杀。
室内正中,兰辞曲膝踩在坐榻上,他忙的口渴,姿态不羁的端起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钱运使望着四周。
这里里外外,只有他和兰鹤林没有披甲。他的府兵柔弱,只带了几个,估计在马厩伺候马呢。
这段时日,对方较为温和的策略,让他几乎忘记这是日前那场逼宫的主导者之一。
眼前这人,只是出身高门,懂得文官们这套伪善的规则。本质上,还是与残忍暴戾的常文忠等兵痞并无不同。
见他不说话,兰辞漠然将空杯丢回桌上,冷冷开口:“钱大人,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钱运使坐在他左侧,他悄悄抬眼看他,自认无辜:“他们太过分了,死的不冤!”
若是平时,兰辞还有闲心与他周旋,此刻却是一分耐性也无。
他裹着纱布的右手扶着刀,左手捏起一叠账册走到钱运使眼前。他弯下腰,极其放肆地用其拍了拍对方的脸,而后松手。
账册滑落在地,他波澜不惊地望着他:“钱运使误会了,我受了点小伤事小。只是你压在某那里的账册,还是被官家派来的审计院查出了一点问题。我前几日去樵州打仗了,审计院收到好几个漕运条口官员塞来的举报信。他们顺着线索,查出你这几处和买的帐目没有做平,漕粮损耗也格外异常,你自己看看?数额惊人啊,快赶上行在一年赋税了。”
账册撒了一地,作假太多,钱运使根本分不清楚。他跪在地上随便翻看,心里门儿清,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什么官家查账?只怕是哪里的关窍没有摸准,激怒了这位年轻的权贵,他要拿自己立威了。
钱运使抹着额头滚落的汗珠,自我开解道:“做事便是如此,多做多错。老朽,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吧?”
“但这件事不好收场啊。审计院的人,已被我护送回京复命,官家正是缺钱的时候,拿你开刀稳赚不赔。”兰辞一对眸子盯着他,锋锐如刀,看得人不寒而栗:“钱大人,我劝你尽快你辞官,以保晚节吧?”
这下钱运使明白了,兰鹤林之所以死盯着他不放过,还是为了军饷。
他应当早就在想法子除掉他,换上自己人。如此一来,粮饷充足,军队忠诚,余粮可用于周转,将重要商路垄断下来,甚至在民间对苛捐杂税放水都绰绰有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名利双收。
钱运使望了望兵刃上的寒光。
这样想来,即便他冒险杀了自己,也是划得来的。
兰辞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明白对方所想,交换了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
他笑一笑:“不急,钱大人慢慢想。”
守在门口的武官抖擞了精神,喊着号子将偏厅的门堵住。
钱运使老手一抖,脸上笑容快要挂不住:“兰大人,您这样……多少顾念钱氏与您的母族情分吧?”
兰辞脸色越来越差,语气也变得不耐烦,皱眉在展开的纸笔上敲了敲:“钱大人离京太久了,消息都不灵通了吧?钱氏眼看着就没落了,任户部尚书钱老,在筹备告老还乡。至于我继母,您大概不知,我生母就是被她气死的,你看我两之间,有交情可顾念吗?”
他指了指外面:“现在写,是衣锦还乡。这些年你攒下那些,够你余生富贵了。等官家批了战时便宜行事,你自看看外面吧。”
萧家人的惨叫声逐渐听不清楚。
兰辞冷淡前去查看,摸了一手血,回来时钱运使还在原地哆嗦,他哼笑一声,自持了笔,对着账册上的笔迹略一琢磨,洋洋洒洒不过一刻钟,便写出一封八九分相像的辞呈。
“按手印吧。”说罢,他又捏着对方的手。
钱运使不敢拒绝。兰辞抖了抖白纸黑字:“钱大人可还满意?”
钱运使点头如捣蒜:“满意,满意。”便主动按下手印。
兰辞将辞呈交给子规:x“尽快送回京,确保户部核批。”
“是,郎君,”子规接过来:“那钱大人……”
“人是不留了,”兰辞擦掉手指上的血,将手帕丢到一边:“晚点,风头过去再动手吧,做得干净些。”
不能让春杏知道。
这一场庆功宴血腥收场,不过对于无足轻重的小官吏们来说,却是看了场难得的大热闹。
几个小知县坐在角落,这群算不上熟悉的同侪们,正巧找到了现成的谈资。
江宁知县道:“要我说,这还真不怪兰大人。”
胡凌云向他看去:“有什么说法啊?”
“兰大人来了建康,行事惯来温和,堪称儒将,本地文官、士绅无人不服。”那人道:“原本那个做生意的萧行首,就伙同钱大人克扣鱼肉百姓,这谁不知道啊。他们不敢对他动手,是听说他在这儿有个姘头,想给个下马威的,没想到阴差阳错,伤的还是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