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多看,怕引起对方的注意,故而放慢脚步,等着兰辞向自己走来。
就在两人越发接近的时候,春杏余光看见看台上男子一抬手。
从她角度,即便不抬头,也能看得到一个黑色东西,向着兰辞后背的方向袭来。
是袖箭!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春杏甚至来得及思考:
她想若是她替他挨了这一箭,他是不是就会出于愧疚,放过她了?
这么小的袖箭,应该也不致命吧?
顾不及多想,她几步奔上去,想要推开对方,勇猛的接下这一箭。
一双手掌碰到对方坚硬如铁的肌肉,春杏一直认为自己力气是很大的,没想到使出了全力,兰辞不仅纹丝不动,甚至还因为误会她在投怀送抱,转了一圈,红着脸稳稳将她揽在怀中。
刺耳的哨声,穿破空气。
等她反应过来,兰辞已经单手抱起她,另一只手握住了那只堪堪向她扎来的短箭。
血沫和碎肉从他掌心飞溅,细密的血线喷射出来,湿热的液体溅了春杏满脸。
子规带着大群侍从赶过来了。
肇事者被拉出来时已经服毒,微张的口中溢出黑色的液体,脖子和手脚都扭曲着断裂,看上去十分可怖。
春杏还维持着搂着兰辞脖子的姿势,活人惨死的一幕,给了她巨大的冲击。
人群围上来,兰辞确认过箭刃上无毒,便丢掉短箭,他抱住春杏的胳膊甚至没有一点打颤,面无表情道:“我没事,先回去。”
他匆匆绕过宅子的游廊进门,周大夫和他从京中带回的几名御医军医们跟在后面。
“兰世子,您的手需要先处理一下!”
春杏低头去看,粘稠的血顺着他受伤的右手淌了一路,整个手掌血肉模糊,她惊呼:“鹤林,停下来让大夫看看。”
兰辞仿佛身上被牵了一根丝线,闻言才停下步子,在游廊边坐下。
春杏眼泪都出来了,看着几个大夫有条不紊地将绷带裹上,才小心翼翼地问:“应该没事吧?”
这里面职位最高的御医谨x慎开口:“未伤筋骨,但创口很深,创面也不小,箭伤最怕的不是失血,而是破伤风。须小心照料,修生养息,不可沾水。”
春杏点头记下了,兰辞却道:“都请暂避。”
他语如寒霜,鲜有如此动怒的时候。子规给御医们使了个眼色,院子里很快空无一人。
等人都候在外面,兰辞才偏过头看着春杏:“你刚才在干什么?”
春杏愣愣看他。
“你在想什么?”他几乎是勃然大怒:“我需要你去救吗?我心口腰腹都穿着软甲,受了伤也比你好的快。你有什么?你想死吗?刚才我若慢了半步,你就……”
春杏吓得退后半步,泪珠无声地滚落腮边。
兰辞叹了口气,猛地将她抱住,他语气懊恼:“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春杏小声辩解道:“我看见他抬手,是冲着你的后颈……”
兰辞一顿,将她抱紧,他越想越后怕:“无论如何,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只管护好自己。我没那么容易死,但是你若是受了伤……”
他低声哄她,声音发颤:“孩子出了事,我怎么办?”
春杏蜷了蜷身子:“我……”
他像是突然想到这件事:“我让他们进来,给你号脉。”
春杏喉咙滚动,紧张地拒绝:“我不要……”
兰辞将两人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眼睛,歉意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关心则乱,吓到你了。只是让周大夫看看你的脉象。”
“不用号脉了,我想和你说件事,”春杏埋下头,看着他包扎好的手,心一横说了实话:“我没有身孕。”
兰辞像是没有听懂:“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春杏道:“就是没有身孕,我自己知道。那天晚上你咬着我的脖子,我太害怕了,我怕你强迫我,也怕你一怒之下会掐死我。为了自保,我没敢告诉你真相。今天为你挡箭,也是……。”
兰辞喃喃道:“听说许多人自己都不知道……况且你一直都害喜。”
春杏道:“我从小就晕船,不是害喜。”
兰辞突然有些茫然,右手仿佛失去痛觉。与之相对的,是额角太阳穴里有一根经突突地跳动。
牵连整个头部都隐隐作痛。
周大夫被喊进来,他看见这对少年夫妻都是失魂落魄的神色,还立在他离开时看见的地方。没有移动。
春杏咬着牙,将手腕抬过去,周大夫号了半晌,道:“夫人略有些……”
春杏一颗心悬着。
药是岁岁给她的。
岁岁是周大夫的徒弟。
她不清楚,周大夫的医术,有没有能力看出她服了岁岁给她的药。
周大夫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夫人恐是因劳累,有了血滞症,是小毛病,待我下两副药,便可恢复如常。”
兰辞道:“没有其他?”
周大夫笃定道:“没有其他了。”
她没有身孕。兰辞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袭来。
她和他之间最坚实可靠的纽带没有了。
他曾想过,就算她带着孩子改嫁,那也是他的孩子。他是有胜算的。
他无论如何都是优越于任何人的。
但是实际上呢。
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们现在没有合法的身份,骨血相溶的孩子,甚至没有双方亲友的首肯。
他完全是靠手里的权力,对她家人的威胁,强留住她。
只要他稍稍放手,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消失的无影无踪,并且从今往后的人生都与她毫无关联。
他扶着廊柱站起来,身子晃了晃,脸色渐渐惨白,掌心雪白的纱布不断往外渗血。
第61章 失去
兰辞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间他回到临安,回到数月日夜颠倒,审理大理寺案的时候。
结案那日,他回到母亲的外宅,染血的名单一份压着一份,揣在他衣襟里。
里面有最初检举邱将军谋反者的名子,那是他父亲兰太师的老部下。有提供详细人证物证者,是邱将军在临安宅子的管家和家奴。有审阅,复核案件者,那是兰太师和六殿下赵悯。
时间再往后,有提供口供,佐证邱将军生前种种恶行者,那里面的很多人,都在朝中与他共事,有不少都是邱将军的老部下。
再后来,是邱将军的亲人、女婿、近侍,承认他不敬官家,狂妄自大,水至清无鱼的口供画押。这里面,还包括邱将军的妻子章夫人。
到了最后,盖棺定论,批阅奏章的是官家。如今还多了一个人。
复核案件的人,名叫兰鹤林。
多么荒谬。
他精神恍惚回到外宅,木门吱呀呀打开。白衣少女点着脚尖,在院子里打秋千。
她衣袂纷飞,像翩然的蝶。
蝶翅簌簌,像她偷偷看他的眼神。
他想抱住她,像抱住活下去的勇气。
或许是真的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章夫人对他说:“鹤林,有了孩子,就明白委曲求全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有了祝鸣漪的孩子。
也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有了孩子,就有了忍耐一切痛苦的借口,有了接纳短暂分离的盼头。
他和祝鸣漪是它的父母,所以他为了保护她们,可以放任她暂时离开他身边。
只要他能活下来,以后总有重见光明的一日。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
他也理解了章夫人的选择。倘若赵悯要杀他,他没有翻盘的机会,也会在死前替她安排好一切。
他甚至还强迫自己,原谅她的红杏出墙。
毕竟他有错在先,没有在她离开时解释清楚。她一无所知的来到这里,总要生存下去,想给孩子找个父亲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成了笑话。
只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他走得跌跌撞撞。下意识伸出手,他想碰触眼前这个与白衣少女重合的人。
这幅模样在春杏看来,又是另一个光景。
他下颌骨紧绷,双眸赤红,肌肉虬结的胳膊手背上,泛青的血管突突直跳,巨大的威压袭来。春杏被吓得浑身僵硬,甚至无力躲开。
周大夫在旁看着,也紧张地欠身。
预想中的责难和质问并没有来,他冰凉修长的手指,只是轻轻落在她眼下。
适才医侍给她包扎时,简单为她擦掉脸上的血迹,眼角还有血迹没擦干净。
他的手在发抖,力道不太受控制,细碎的血迹被拭去,又留下红痕。
春杏白腻的脸,被指腹上的茧子刮得生疼,她的手指攥住裙摆,却不敢动弹分毫。
她想象中,他知道真相之后,会惊讶或者生气,接着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冷冷地审视着她的背叛。或许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外面那群深不可测的太医替他们检查,并轻而易举地猜出她从中捣鬼的拙劣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