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台下看客寥寥,且觥筹交错,显然没多少人欣赏舞旋好不好看。
春杏正在祈求上苍,让她顺利跳完,不要被辛铎发现,忽然在台下的宴桌间,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罕见地穿着身雪白的窄袖袍,面容清俊,劲腰束在蹀躞带中。撑着下巴,他神色淡漠的侧眸听人说话,脸色在烛影幢幢下,更显苍白。
兰辞的目光若有似无,穿过人群,望向戏台,又仿佛只是走神。
第73章 见面
这简直是在春杏本就绝望的心坎上又来一刀。
兰鹤林怎么会在这?
他胆子可真大,不知道取了他的狗命,在犬戎人的地界上,换来的功劳足够成为封疆大吏了吗。
即便是和谈,按理说,也不至于让他亲自过来的。
戏台下的鼓点逐渐停歇,奏乐进入尾声,春杏觉得,兰辞应当是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她穿着大胆,又掩着面纱。
从那若有似无的一眼之后,他再没有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了。
一舞终了,春杏跟着胡女们下了台,几个汉伶候场,断断续续议论着宴饮的宾客。
“听说是军中的……有南人。”
“……要和谈,因为那三城献降的事。”
胡女好奇地看着春杏,她听不太懂。
春杏连说话,带比划道:“他们说,今天来的,有南人。”
胡女也打着手势:“你家乡,来的人,有你认识的吗?”
春杏假装没听懂。
其他几个相熟的舞女笑着说话,但是语速很快,胡女见春杏努力在听,就给她当舌官,解释:“她们说,今晚来的,有一个,特别好看。”
春杏笑了笑。
管事过来拍手,先用胡语说了一通,又对春杏道:“辛铎大人吩咐,大家一会儿去斟酒。”
他意味深长道:“不愿意的从侧门先出去。”
春杏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伴酒的小鬟,不会只伴酒。
不过酒楼不是青楼,酒楼里不允许豢养陪睡的美貌胡姬。因为按照犬戎律法,两者赋税差异极大。
但这里面有很大的灰色地带,譬如这一次来跳舞旋的女子中,除了春杏和小胡女,都是外面豢养的女伶。酒楼以“借用”的方式,单次支付表演费用,并充当掮客。
倘若宾客有需要,这是胡姬和宾客你情我愿的事。
春杏看了一眼侧门,从那里出去,及其显眼,不如尾随胡姬的队伍混在人群中,在伺机出去。
倘若出不去,就找个汉人,她觉得既是来和谈的官员,又有兰辞这个肃穆的长官在侧,总不至于太过放肆。
刚走进宴厅边缘,就看见辛铎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宴厅及后台的出入口,都围满了兵卒,春杏庆幸刚才没有从侧门出去,否则就会被抓个正着。
好在辛铎的眼睛,直接略过了这群坦胸漏背的舞姬,他扫视一圈无所获,便入席同一个汉人官员点头示意。
这名官员名叫祁越,四十来岁,礼部侍郎,亦是此行南人来使的头头。
春杏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不过之前对不上脸。只知道是个依附于循王的文官,虽然出身不大好,但是聪明钻营,因此爬得很快,尤其是娶了兰家女之后,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祁越是个妻管严,春杏猜想在他身边,是较为安全的。
她在祁越出来同辛铎说话之际,快速占住了对方身边的位置。
一个目光似从她身侧扫过,春杏不敢抬头,默默给祁越的杯子里斟满了酒,接着低眉顺目地退到宴桌旁的丝质屏风内。
辛铎站得不远,与祁越各自有所保留又不失礼貌的彼此问候了一阵子,春杏从屏风里,看见两人往兰辞的方向走过去。
祁越连忙煞有介事地,向辛铎介绍兰辞道:“这是我们枢密院编修杨冕,也是此行的副使。”
他又道:“也是我们杨参政家五郎君。”
原来他是顶着杨五郎的名头,过来做议和副使的。
辛铎长长地“哦”了一声,颇为礼貌地作南人礼节拱手道:“杨编修,久仰久仰。”
兰辞缓缓站起身点头,眸光掠过他眼眶上方,额头上的一大片青紫,扶着刀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似笑非笑:“亦久仰……辛将军威名。”
春杏有点想笑,她知道兰辞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这个手下败将”。
不过对辛铎来说,这句话是杨五郎说的,他便没有体会到这重意思。他生性多疑,其实早就找人打探过这次来使的身份,方才反应,也不过是为了配合祁越。
杨五郎是个五陵少年、柔弱文官,若不是得了爷爷荫蔽,恐怕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做县官呢。怎么可能进得了枢密院,还能在打了胜仗之后,充任和谈副使。
对这种有长辈提携的贵胄,辛铎内心充满厌恶和轻视。
刚见面,如上了第一巡的看菜,还摸不准彼此的脾性和底牌,自然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打完了招呼,便各自回席欣赏歌舞了。
春杏看见兰辞坐回去,发现身边多了个胡姬,就抬手,让其退到一边了。
辛铎还没有走远,看了祁越一眼。
祁越小声解释道:“哦,是这样的,小杨大人妻子刚亡故不久,心中悲痛,颇为排斥女色。”
辛铎难以理解:“那不正是该要温柔乡,解千愁的时候吗。”
祁越自然也不赞同,但他担心兰辞听见自己蛐蛐他,只能往好了说:“少年夫妻,总归真情难遇。小杨大人妻子死后,要牵线续弦的,都踏破门槛了。人家发了通火,这事儿才歇下来。什么胡姬,入不了眼哦。”
说者无意,辛铎倒是有点刮目相看了。
他家中父兄,哪个不是养了一群姬妾,生了一堆儿子,然后自相残杀。才会让他母亲客死他乡,弟弟下落不明。
春杏正在走神,屏风内祁越扣了扣宴桌:“过来添酒。”
辛铎也归席了,台上特意请了戏伶唱曲儿,祁越听着靡靡之音,心思动了。
春杏不疑有他,上前斟酒,未留意祁越的眼睛扫过她光洁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肢。
异国他乡,身侧又是安排好、送上门的娇软舞姬。
一个随侍匆匆走来。套着祁越耳朵说了几句话,他立刻中断了流连在“胡姬”身上的目光x,神色凝重,点头道了好几声“明白”,接着移步往兰辞处走去。
这顿饭吃完,祁大人都没能再回来。
春杏无聊地跪坐在原地,等宴席半散,有人领着舞姬去寻欢,而她熟悉的胡女正在独自离场,她也悄悄跟上去,打算趁这时候从小门浑水摸鱼。
门边守着一群兵卒,询问春杏名字时,她犹豫了一下,身后传来辛铎的刻意压低的声音:“你敢跑试试!”
春杏拿准了他更担心发生骚乱,影响里面的宾客,因此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她加快了步子逃开,绕到一个偏僻角落的偏房里,躲到房梁上的一盏大风灯后面。
辛铎按住兵卒抬起手腕上的弩,让随侍都在原地候着,只自己一人追上去。
他已经盘问了管事和董娘子,得知春杏并没有骗他。
或许她娘真的收养了辛平远。
房梁上坠下一小截衣摆,上面波光粼粼,是缀着的亮片。
辛铎站在原地没有继续逼她,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和:“管事说,你叫杏娘,对吧?”
春杏没吭声。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杏娘。
兰辞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这么亲昵软糯的称呼,他都未曾用过。
他自以为最逾矩的称呼,也是房内,只有他们两人时,他叫她“鸣漪”,后来是“二娘子”和“杏儿”。
现在连酒楼的小二,淮河边的渔女,卖鱼的小贩都叫得这么亲。
春杏知道辛铎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但她还是不想下来,眼看对方越来越焦躁,她才开口:“别想和我套近乎,我是不会告诉你他在哪儿的。”
辛铎叉着腰,望着那片衣摆道,冷笑:“不就是在樵州么,你在我房里时,都说漏嘴过了。”
春杏道:“当然不是。你想想樵州是何时回南人手上,他又是何时离开犬戎的?”
“那就是在浦县或者合县、还是采石?”
“你就猜吧,可猜的还多着呢。”
辛铎耐心有限,忍不住显出一些焦虑:“杏娘,你下来,先给我说说,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春杏知道他是要套话,她抱着柱子:“不告诉你,你这个汉奸。”
辛铎脸色立刻变了,眯着眼道:“你再说一遍!”
春杏往旁边退了一些,低声道:“其实特别在意自己在替犬戎人做事。平远是不是也是因此,才不说他有哥哥的?我知道你也不想打樵州,不想偷袭淮河驻军,但是你不打,犬戎人就会扶持别的人,坐你的位置,有的是南人愿意打南人,我说的对吗?”
辛铎四顾,咬牙道:“你想多了,为完颜勃极烈做事,是我的荣幸。”
春杏知道自己猜对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要把平远接过来吗?你家还有那么多亲戚,篡权夺位比李唐王室还要残酷,牵连到他怎么办。还不如就留他在南方,有吃有穿有什么不好?”
辛铎差点被说服了,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暴怒道:“你当我傻缺吗?留他在南方,若是被军中的知道我们的关系,随时可以拿他的命,要挟我。”
春杏奇怪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值得要挟的吗?你在辛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对犬戎人来说,也不过是个好用的棋子。跟着你来固平县的督军,如果发现你反叛,就会立刻杀掉你吧?你佯装风流享乐,住在酒楼,而不是知县安排的住处,也是这个缘由吧。”
辛铎忍着杀人的冲动,翻着眼看她:“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干什么?”
春杏觉得暂时还没到劝降的那一步,姑且赢得他的信任:“我什么都没想做。你自己回忆看看,那时候我和小二干着自己的活,听见你提起辛平远的名字,不过是震惊了一瞬。就被你抓走,要剐了我的眼睛,才不得不告诉你实情。你这个人真的是……我娘一直照顾平远,没想着你能回报什么,你却要杀她女儿。”
好像说得也是实话,辛铎默默无言了片刻,道:“那你先下来。”
没等春杏说话,辛铎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辛大人,你在这儿?”
春杏在柱子后面望见来人,迅速攀上屋顶,踩着瓦片逃走了。
赤足踩落瓦片的声音响起。
辛铎伸着脖子,眼睁睁看着春杏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