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没什么活,春杏就和住在一起的胡女学说话。
学累了,春杏琢磨起辛平远和辛铎的事。
她记得辛平远明明说,亲戚都死光了,娘也死了。
难道长得像,又是同样的姓,只是巧合吗。
她渡河来到这里,并非只是为了躲着兰辞。
一场血腥的战争,让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想知道河对岸的人,究竟是怎么生活的。想知道兰辞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会与赵悯妥协,退回河水以南,还是会有新的转机。
但是来了之后,她反而更困惑了。
她找不到答案。
这一片住的大都是南人,欺压南人的也是南人,只是在南人之上,又多了一重不怎么露面的欺压者。
这里的人未必认可兰辞,除非……
辛铎能主动归顺。
虽然别的事没有答案,但兰辞是否退兵,很快有了消息。
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秘闻,有个小二爱说话:“听说圩河那三县,都献降了。”
春杏记得,兰辞当初说不会打过去的,划不来:“打不过,还是没打?”
小二道:“听说是地方官主动献降的,怂货一群,又要偷袭,打输了就怕的要死,连带着后面两个县也降了。”
春杏向掌柜打探:“辛大人来这里,与这件事有关吗?”
掌柜没有直接回答:“那几个县都是南人的了,后面有群山阻隔,估计很难还回去了。如今这一带,就只剩下咱们固平县。”
言下之意,辛铎自然要盯紧了。
春杏多存了一份心思,刻意观察了几日,发现辛铎这个人比兰辞好琢磨多了。
一个典型欺软怕硬、脾气暴戾的贵族武官,头脑甚至有些简单。
要说辛铎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恐怕是担心连续丢掉这么多地盘,会被他的犬戎主子弄死换人。
*
又过了一段时日,天气冷了,引仙楼又来了一位客人。
春杏在二楼往下看,胡商打扮的一群汉人。带头的那个,看着眼熟。
晚上辛铎与他们,在后院临水的宴厅里喝茶时,春杏帮着小二将热水和茶点送到门外。
辛铎与那人说话时,春杏听见声音,忽然想起来是谁了。
这不是当初,她为了救胡凌云在官道上拦人,拦到了兰辞那次,出来同她说话的中官吗?
那位中官,她只在那一次见过。
后来她嫁给兰辞,发现循王府并没有豢养阉人的习惯,兰辞自己身边的心腹都是武官。
那这位中官,究竟是什么人?
春杏不想节外生枝,怕被认出来。送完饭菜,打听到对方宿在引仙楼的东边上房,便尽量避免出现在他面前。这几日,连小二找她帮忙搬东西,她都找借口推脱了。
直到胡女要搬行头去后面,央了她许久,她才答应下来,她用蹩脚的胡语道:“好啦,一起去。”
胡女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春杏没有听懂,但猜测是感谢她的意思。
两人走到院子里,才知道中官早就不住这里了。
小二正好扛着客人换下来的被褥,走过来道:“听说那人是南人的来使,先来碰个面,害怕被辛大人害死了,已经渡河回去了。”
胡女哈哈大笑起来,小二也笑了,春杏只能跟着干笑几声。
几人往回走,路上遇到辛铎带着两个武官,就退到一边行礼,等对方过去。
只听辛铎一口带着青州方言的汉化道:“没消息就闭嘴,吃着我的饷,不给我卖命。”
跟在他身后的武官们面面相觑,有一个好一会儿才说:“现在就怕,平远少爷和夫人,误入了南人的地界事小,误入了建康城,就麻烦了。那边搜查甚严,上回不过夹带几张舆图,守城的兰鹤林杀了咱们多少弟兄。”
春杏听得脑子里嗡嗡响,所以他真的认识辛平远。
甚至在找他和他娘。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他是辛平远的哥哥或者父亲?
辛铎刚要张嘴,就看见不远处角落站着的三个贱籍人,其一眼神飘忽地在偷看他。
他拧着眉,用胡语大喝一声:“你过来!”
换做平时,年轻小娘子多看他一眼,他也不会计较,但偏生春杏触了他霉头。
辛铎道:“你这贱眼也配看我?拉出去眼睛剜了。”
他语速极快,春杏除了“你”,一句都没听懂,也不觉得那个“你”是在说自己。胡女先反应过来,拉着春杏跪下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不等春杏反应过来,辛铎身边的随从已经提着她的领子,将人三五下反手捆住。
这时候再不懂人要做什么,春杏就是傻了,她赶紧道:“辛大人,我绝非冒犯,我、我有话要说。”
辛铎不为所动,随从道:“有话就快说。”
“别杀我,”春杏迫于无奈,只能交出底牌:“我……刚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我知道大人找的人在哪。”
辛铎神色一变,冲二人挥手。
春杏被带到辛铎居住的房内。
引仙楼已经是县城最富丽堂皇的住所了,辛铎很会享受,占了好几间被打通的厢房。
春杏环顾四周,在凳子上坐下来。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辛铎踢上门,用汉语道:“你是什么人?南边来的细作?”
春杏知道他在气头上,不敢多兜圈子,直入主题。
“三个月前,我娘收养了一个汉儿,十一岁,琥珀色瞳孔,黝黑肤色,青州口音,肩上有一道短疤,后背有鞭痕。”
辛铎眯眼看她:“说下去。”
春杏道:“关于他的,没了。我是与人为恶,避难来的,来固平讨口饭吃。”
辛铎冷笑:“编也要编的像点儿,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他的特征,但他是和他母亲一起走的,带的金子不少,同行的还有几个随侍和女奴。”
春杏顿了顿:“你先给我把绳子解开吧。”
辛铎检查了她的短靴和衣襟,用腰间弯刀割开软绳,丢在一变:“老实点。”
春杏活动着手腕,抿了抿嘴:“他说其他人全死了。”
辛铎愣了一瞬,两眼暴起:“你说什么全死了,那我娘呢?”
春杏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平远说,他娘在樵州战乱时躲在山林里,受了寒……”
没等她说完,辛铎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给我住嘴!”
春杏捂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有病吧?
这么不稳重的脾性,这人是怎么当上梁州防御使的?
春杏潜意识里知道对此人,不能用常人之计,必须舍命一搏。
她干脆深吸一口气跳上去,左右开弓,回了两巴掌。这两下使了全力,她手都震麻了,心里又害怕又觉得爽。
辛铎万万没想到,这娘们敢回扇他!
他伸手便掐住对方脖子,却听她厉声道:“你杀了我,就找不到他了!”
辛铎手上力道一松,又收紧,嗤笑靠近她道:“我有的是办法找他,今天你必须死……”
春杏见他脑门靠近,趁他说话间,猛然用尽全力撞向他,辛铎被她撞到双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接着小腹又被踹了一脚,引得他干呕不止。
春杏趁他吃痛松开,立刻滚到一边,去抢走他丢在地上的弯刀。
将弯刀横在身前,春杏慢慢地同他周旋:“辛大人,我娘捡到平远时,他已经饿得几天没进干粮了,归正汉儿年年有,我们从不过问x他们的过往。但是他在我家过得很好,吃饱穿暖,有人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我是他阿姐,我妹妹是他朝夕相处的玩伴。”
她若有所指:“辛大人若是杀了我,平远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您,这个杀了他阿姐的兄长?”
辛铎双眼发红,握住她身前的弯刀刀刃,用尽全力道:“你给我住嘴,那是我的弟弟!不是你的!”
血顺着刀刃留下,春杏道:“可是他从来没告诉我们任何人,他有哥哥,他只说自己是青州逃难过来的。”
辛铎咬着牙,腮帮子鼓涨,愣神间,春杏将弯刀向他推过去。
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却见春杏身手敏捷地翻开窗上布帘,跳出去跑了。
辛铎没有立刻追出去,这些日子,他在酒楼里应酬会客无数,又岂会不注意安全。
外面重兵把守,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手掌被划破,血一滴滴落下,他却浑然不觉,想着方才春杏说的话,只觉得痛彻心扉。
春杏跳出窗户,攀着屋檐上了二楼,在二楼躲了一会儿。
这一个月来,她已经将酒楼前院,后院客栈,东西两边的柴房伙房都摸得一清二楚。辛铎短时间抓不住她的。
等辛铎带着人慢慢走出去,她才从楼上跳下来,往前院人多的戏楼处跑去。
戏楼原本是南人听永嘉杂剧的地方,如今多是贱籍胡伶唱歌跳舞处。
春杏钻进戏台后面的偏房,里面一群人乱糟糟地忙着换衣裳上台。
胡女也在,她见春杏来了,磕巴着用汉话问她:“辛……怎么样?”
春杏做了个手势:“没事,我躲在这里。”
胡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最后将一套舞裙塞进春杏手里。
春杏也不晓得要做什么,几个深目浓眉,鬓发卷曲的大美人围上来,扯掉她沾着鱼腥味的布裙和脏兮兮的短靴。
又将一件袒肩漏腰的长裙,坠着海珠的面纱挂在她脸上。
被胡女推着走上戏台的时候,那天和祝知微沈三在循王府比书法画画,她都没这么慌过。
这是要跳舞旋吗?这可怎么是好呢。
好在上台的一共有十几人,还有一个特别美貌的,拿着琵琶站在正中间领舞,吸引视线。
春杏躲在人群的阴影里,跟着鼓点扭动,不听使唤的四肢总是比前面的胡女慢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