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在山下支起火箭,春杏攥紧身下的枯枝没有动。
赵悯有些烦躁,声音暗哑了几分:“小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乖一些。”
一道鞭声凌空响起,接着是压抑的马嘶鸣声。
春杏眼眶红了。
是楚楚。
她忍不住往下看。
春杏一眼就在一群黑马中看见了楚楚,虽然隔着很远,但她好像已经看见它身上的鞭伤。
楚楚跟着她吃了好多苦,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心疼过它。
怕她的小骡子在郡王妃手里吃亏,她早早为它找了更好的出路,让它跟着雀儿,和沈风陵享福。
但轮到楚楚,她好像只觉得它值得依赖,通人性,好用。
她带它坐船、过江、过河,跋山涉水。刚从临安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她难受的时候,就抱着它大哭一场,楚楚不嫌她吵闹,只会温柔地跪下来蹭她。
终归是楚楚在保护她。
赵悯抚摸着楚楚,笑道:“我这里有个厨子,做的马肉烧饼很香,小祝,你想尝尝吗?”
钺斧砍破骨肉的声音,接着是牲畜沉闷倒地的重响,拨动着春杏脆弱的神经,马群也惊慌地发出嘶鸣。
春杏用力闭上眼。
楚楚的声音她听得出来,它还活着。
赵悯抬起手指,钺斧悬在楚楚颈前,它惊恐地低声呜咽,却像怕连累春杏似的,声音渐小,直至听不见。
春杏浑身发抖,赵悯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可以吃小孩的心!
她身体不受控制,抬臂捂住自己的耳朵。
只这一个动作,带动了枯枝地沙沙声,斥候立刻发现了她:“官家,找到了!”
春杏被绑下来,她克制地看了楚楚一眼,楚楚也回望她。
赵悯看这一人一马眉目传情,轻轻笑了一声,他道:“本来想晚一点再给你,省得你又急出了病。”
一名年轻的中官捧着木盘走过来,路面坑坑洼洼的,他绊了一跤,木盘摔在地上,盘中的东西也跌出来。
那是一块纯金质地的腰牌,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音,让春杏心跳都滞了半拍。
赵悯没有责怪那名小中官,挥手让他走,只冷声道:“小祝,看看呀。”
春杏侧目望去,一块小巧精致的腰牌落在她身前几步,上面血迹斑斑,已看不出原本的质地和上面的字。
赵悯将腰牌的挂绳提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春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心悸。
腰牌上横七竖八印着各种职务和差遣,她很轻易地在其中看到了“兰鹤林”这三个字。
“别等他了,跟着我吧。”赵悯蹲下来看她,面上有些可怜对方的意思:“兰二已经死啦。”
他满意地发现春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淡去,又解释道:“谋逆之罪,可是要被诛九族的,兰鹤林死了不要紧。你的兄长胡凌云,养母,小妹,都要跟着一起死,你不害怕吗?不如跟着我,我封你做皇贵妃,再没有人能欺负你。”
春杏很快反应过来。
这的确是他随身的牌子,但在镖局领钱的时候,她看到这块金质的牌子,与那块赵平川的木牌,是串在同一条精铁锁链上的,链子很长,却不容易打开。
当时给镖局的人核验,都没拆开,金牌是握在兰辞手里的。
如果这块牌子落在赵悯手里,那另一块呢。除非是他自己故意拆出来,迷惑赵悯的。
她的神色,赵悯一丝不落的看在眼里,他笑道:”你不信?“
春杏连忙摇头:“民女当初嫁给兰二,是为了钱。后来他对外说我死了,我们已经无瓜葛。民女不被祝家认可,亦不被舅姑喜爱,如今只是个与朝局无关的斗升小民。兰二死活,亦与民女无关。”
她小心道:“民女不解,官家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又为何要将民女带至此处?”
赵悯摸着下巴踱步:“祝鸣漪,你还挺会撇清关系,不会以为三两句话真能糊弄我吧。”
他含笑道:“你是鲁王送给我的见面礼,见到你之前,我只是好奇,兰鹤林的心上人究竟长什么样。但见到你之后,我想得就多了。”
“我挺喜欢你的,也不介意你嫁过人。你死心塌地跟着我,喜欢我,讨好我。有些真相我便不告诉你,免得知道之后痛苦。怎么样,我给你时间,你考虑考虑?”
春杏还不至于相信赵悯喜欢她,也不明白“真相”是什么。但给她时间考虑,便是转圜的时间。
只是她本以为,有了逃跑的斑斑劣迹,不说被赵悯毒打一顿,起码会被他严加看管。
她已经做好了被继续五花大绑,并蒙上黑布的打算。
然而赵悯并没有这么做。这场火只是小插曲,筹备好的迁徙按部就班的推进,春杏被带上一辆宽敞的马车,半敞的布幔外,她可以到跟在附近的鲁王和胡人铁骑。
她有些不安,兰辞的死讯没有诈住她。赵悯的游刃有余,让她觉得他还有更大的底牌。
她坐定不久,车上又来了几个满头珠翠的后妃,马车动起来,几人都对打春杏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却又不直接同她搭话,甚至问侍候在旁的小黄门春杏的来历。
春杏的外袄好久没换了,昨夜经历一场火又挂在山上,的确脏兮兮不甚体面。
春杏还是祝鸣漪时,临安城里的大部分贵女都与她照面过。这自然包括了赵悯的皇子妃,和后来成为他嫔妃的几位。这些人她都算知根知底。
从前在她们面前,她总是敏感于礼仪是否妥帖,会不会让她们轻看了自己,继而给兰辞丢脸。如今换回了胡春杏这个农妇的身份,她对这种不算友好的打量倒是坦然了。
很快便有人认出她,窃窃私语:“她怎么长得有些像……那个已故的侯夫人。”
余下的人顿时警觉起来,都盯着她看。春杏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但也不打算承认,只能一笑而过。
中间休息的间隙,赵悯又召她过来:“我跟你说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春杏古怪地看着他,他真想要什么女人,强迫起来也不费力,为什么执着于她自愿。仿佛在下什么套x让她跳一般。
她有一瞬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是觉得她自愿同他好,能羞辱兰辞?
赵悯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耐心宣告耗尽:“小祝,那我就讲个残忍的故事给你听了。”
“去年暮春,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有一天,我家的老仆从给了我说了个趣事儿。”
春杏小心地看着他。
“他说他前日公干的路上,遇到一个好可怜的小娘子,小娘子带着年过花甲的老母亲,哭到抽噎的小妹,冒着被马车撞死的危险,来替她兄长申冤,还写了一整页的血书,红的刺目。”
春杏脸上的警惕渐渐褪去,赵悯在她这几日一向小心而有灵气的眸子里,看见了一种无措的空白。
他心中得意,继续道:“我那时候碰巧无事,着人一问,这小娘子的兄长,还是位当地颇有才名的秀才呢。”
春杏身体僵硬,这就是他说的“真相”。
赵悯笑道:“我是个惜才的人,也不忍看这样孤苦伶仃的小娘子无依无靠,受人欺辱。何况胡秀才只是个看热闹受牵连的,即便有错,关了好几个月,也受够教训。便向临安府同知讨了个赦,将那一道被关押的人都放了。”
“我举手之劳,自然也没想着要什么回报。”
他伸过来手,轻轻撩起她脸上的碎发。这一次,春杏没有躲开,呆若木鸡地任他摆弄。
赵悯继续道:“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人顶替我,欺骗于你。”
“兰鹤林假装是你恩人,享受你的倾慕与感激,”他低下头看她:“这么久了,小祝,他也该把你还给我了。”
第88章 光州
赵悯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
信封落在春杏面前,她打开,里面是一页已经干涸发黑的血书,以及临安府同知回给他的折经卷内页,上面写着“经彻查,此批良民悔过心切,已核批出狱”,并附上十几人的名单,最下方则是同知官印。纸张发黄,显然不是最近伪造。
名单中赫然有胡凌云的名字。
春杏捏着血书及内页,这是无可辩驳的真相。
胡凌云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难怪每次问他,他都支支吾吾,春杏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是谁。或者压根没有人出面救人,只是查清事实,正常释放了。
兰辞呢,他会不会也知道?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与什么朝中大员有关,甚至她也想过赵悯是知情的。
但唯独没想过,这件事是赵悯亲手办的。
赵悯就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也不可能做局做到她和祝家认回之前,他的恩情无可辩驳,除非她摒弃所有的礼义廉耻拒不认账,否则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报这份恩情。
有这份恩情,赵悯可以让她做任何事。即便让她去杀兰辞,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春杏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他:“当年真的是陛下您,救了胡凌云?”
赵悯道:“嗯。”
春杏跪下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单刀直入:“陛下滔天恩情,若有指示,民女万死不辞。”
赵悯闻言冷笑:“你觉得朕告诉你真相,是有目的。”
春杏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赵悯应该早就知道了,却在这个时候将她抓来,又在无法“驯服”她时,翻出这张底牌。不是为了某些目的,逼她就范,又是为何?
但为防激怒赵悯,她还是做出一副怔愣模样,略显无辜道:“民女不是这个意思。”
赵悯神色稍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宅女子,朕能指望你做什么?要你结草衔环有何意义?”
他望向她:“朕是个好说话的人,不会为难你。你当初怎么向兰鹤林报恩的?一视同仁便是。”
春杏哑然留在原地,一时摸不清赵悯的意图。
等他离开许久,小黄门过来催促:“祝娘子,走了。”
他和几个宫女将春杏扶回马车上,方才的妃嫔们,看她单独见了赵悯,反倒面色灰败,都以为她是做了什么触怒龙颜,好心劝她顺从些。
春杏喝了点热水才缓过来,她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赵悯没有当即逼她杀人放火。
她抱着汤婆子,窝在角落不说话,等马车再一次停下,她头晕得厉害,便下去透口气。
一个胡人男子搬东西路过,手臂相碰的瞬间,他望春杏手心塞了团字条。
春杏用手指暗暗压着字条,不敢立即打开看,她寻了一辆无人的马车坐进去,飞快地看了一眼。
虽然没有署名,但显然是辛铎给她留的,里面简单交代自己没有出卖她,中间一大段来不及细看,最后一句是他要杀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