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偏殿,也看得出布置异常奢华。
春杏被放在屏风内的软榻上,不远处立着几名胡人侍从装扮的女子,腰间都配着弯刀,体格是与英娘一般无二的健美。
春杏眯着眼打量了四周,又从窗棱间看到外面半亮的天光,便悄悄闭上了眼睛装睡。
已经第二日了,英娘在哪?抓她的看来是个犬戎人。
“她醒了、”一名犬戎女子扶着弯刀走出去,用胡语道:“在装睡。”
“……”
春杏索性睁开眼,目光也破罐子破摔地放肆了许多。
不多时进来一群犬戎人,两个侍从过来,弯腰撤掉了挡在门口的屏风,并将一张织工精美的波斯绒毯。
侍从退到一旁,又有两名提着风灯的中官开道,后跟一名又高又壮的胡人贵族。
那人一身绛紫色绣金团龙窄袖袍,外套玄色貂裘,毛锋油亮,腰束玉銙带,左侧挂着一柄狭长的金平脱海水纹弯刀,右侧则坠着纯金制成的虎符,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胡文。
这形制的衣袍,春杏见过一次,那人是在淮河福船上,与兰辞签合约的尚书右丞晋王。
春杏正在猜测来人是谁,在他身后一群候在外面的武官里看到一个熟人。
——辛铎。
辛铎和其他几名武官,跪在门口的游廊上,他没有抬头,春杏低垂的目光扫过他,又收回。
胡人贵族一双马靴踏着绒毯,走到春杏面前。他弯下腰,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掰给辛铎看,用胡语道:“是她吗?”
辛铎膝行着过来,目光在春杏脸上扫过,却不与她对视:“是。”
胡人贵族笑着松开手,又说了几句俚语,春杏没有完全听懂,只晓得大概是开了黄腔的。
他用手背拍了拍春杏的脸,让人将她蒙上眼睛带出去。
春杏感觉被推上马车,左右都挤坐着方才的女武官。前后都有马蹄声,应当是有军队随行。她庆幸当时没有召出所有暗卫搏杀,此时他们应当还在不远处跟着,会将她的行踪报给兰辞。
马车行了片刻,春杏小声用汉话道:“请问我可以去茅房吗?”
两个女武官用胡语交涉,最后同意了,他们汉话说的不算好,只能简单交流:“要等到前面。”
春杏见她们还算好说话,继续道:“请问鲁王殿下要带我回汴梁吗?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南人百姓啊。”
她故意说得很快,咬字也不太清楚,说完之后,便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
果然,被她那一段话弄得晕头转向,两个女子开始小声用胡语交流。
“她说什么?好像是问殿下为什么抓她……”
“不要再同她说话了,诡计多端的南人。”
春杏没再开口,果真是鲁王。但是鲁王抓她做什么?
路上走了好多天,春杏未再见过鲁王和辛铎。只一次,一个胡人男子耳提面命,说春杏如果丢了,她们一群人就地格杀。春杏才知道,外面还有好几个负责看守她的。
果然有了这句狠话,对她的看守越发密不透风。春杏这才算领教什么是软禁,对比之下,兰辞之前若即若离的束缚,简直像一种情趣了。
由于一直没走水路,春杏判断还在犬戎的地界上。她努力放平心态吃吃睡睡,还是嘴里起了一排小泡,疼得龇牙咧嘴,她和随行的胡女商量:“我嘴巴好痛,能找个大夫给我看看吗?”
春杏听见她们商量着,口中带着轻蔑,觉得这柔弱的南人女子矫情。但又怕真出什么事,还是遣一个人出去问了。
那人回来之后,低语了几句,便将春杏带下马车,搀扶着进了一间四进的深宅,又将门关好,才解开她的眼睛。
春杏茫然坐在房内的软榻上,胡女武官们都撤出去了,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还在想见大夫竟要这么麻烦时,门被推开。
来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身着玄衣大袖圆领,龙胆紫色中单,腰间白玉革带,左肩上以泥金线绣出大片抱栀卷草纹,腰佩金鱼袋。头戴金冠,唇红齿白。
春杏没见过他,远远望见了他胸前若隐若现的龙纹,吓出了一后背的汗。
赵悯?
他怎么会在这?
春杏定了定神,假装没认出,仰着脸等他先发话。
第87章 摆弄
赵悯走进来,先是环顾四周,目露忍耐。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感到难以忍受。
但与春杏四目相接,他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祝将军的女儿?和他长得不像,倒是像崔娘娘。”
他模样周正,态度算得上和蔼。
这与春杏想象中的赵悯有些许不同。
她好像不太能将他与传闻中吃小孩,杀人如麻的暴君对上。
但人不可貌相,春杏站起来,礼数周全地做了一福,明知故问道:“敢问郎君是?”
赵悯在她面前的圈椅上坐下,对这个问题,他自然是避而不答的,只是笑道:“你没见过我,我小时候可是见过你的。那时候还在汴梁,崔姨带着你,来找我嬢嬢玩儿,你还抱在手里呢,香香软软的,特别可爱。”
他见春杏局促地站在一边,抬手道:“莫要站着,坐呀。”
春杏听话地坐下来。
赵悯很狡猾,他既让春杏知道他是谁,又不戳破。
“那时候我嬢嬢问我,要不要妹妹给你做媳妇儿,我说我才不要呢……”他哼笑起来:“现在想起来,那就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他自顾自说了许多话,像是在一位故人面前,回忆无忧无虑的童年:“其实父亲待我还不错,无论如何,终归会安置好我。是我受母族怂恿,一时心急,到头来反倒一无所有。”
春杏只安静听着。
赵悯也是头一回见春杏。
他有很多嫔妃,环肥燕瘦,从大家闺秀到小家碧玉。眼前这位娘子的确美貌,但她身上最大的魅力,还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仔细而贪婪地望着春杏,想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个人如此偏执。
“好了。”赵悯点到为止:“听说你嘴巴痛,我给你叫了大夫。进来吧。”
候在外面的太医匆匆矮身进来,赵悯道:“给祝娘子看看。”
春杏方才一场惊吓,已经完全将口中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她木然张开嘴,太医道:“祝娘子急火攻心,生了口疮,待微臣煎两副清热解毒的汤药,饭后饮下,七日便可痊愈。”
赵悯看向春杏,见她在听见“微臣”二字时怔愣须臾,接着动作不安起来。
再装不知道就不像了,春杏连忙跪下去行顿首礼:“官家?”
赵悯扶她起来:“不必多礼,你也是我的小青梅了,我可以叫你小祝吗?”
春杏哪有说不的权力,头也不敢抬道:“官家折煞奴家了。”
赵悯笑道:“好好修养,明日我再来看你。”
赵悯来看过她几次,都是像头一回那样,顾左右言他的与她叙旧。
春杏不太懂他打的什么主意,一直表现的礼貌而谨慎,也从不在他面前询问什么。
她看得出赵悯因她的这种态度,渐渐显露出不耐烦。
赵悯本来想撩着兰辞的妻子玩玩儿,目的自然是报复对方。见她不上钩,也没觉出祝鸣漪除了漂亮,有什么格外勾人的地方,心里不免失了兴味。
春杏便在这间厢房里住下,每日有人送饭送药来,看打扮都是皇宫里的内侍。
这些人不似先前的胡女好糊弄,各个人精儿似的防备着她,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春杏只能在雕花们开合的瞬间,靠外面的天色明暗,来判断过去了几日。靠内侍多是南方口音,判断自己已经x被鲁王移交给了赵悯。
除此之外,人在何处,英娘和楚楚怎么样了,一概不知。
虽然不知,但她心里认定大势向好。赵悯不在临安,兰辞起码赢了一半。
这天下午,春杏屏气听外面动静,脚步声,搬动声响响停停。
她判断是要挪地方了。
赵悯是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再落魄的时候,也不曾落了排场。而他对身边这群自小养熟的内侍,又自有一套御下的手段。
内侍们揣摩圣意是第一要务,再者,解决人的能力,远超过解决事情本身。
赵悯在前院,还养了一大群有封号没封号的后妃,每日免不了寻欢作乐一番,却始终未在后院这位房里留宿,想必只要人不丢,一切都是小事。
加上春杏这几日的乖顺,让他们要比一开始松懈了许多。
春杏看准了这样忙碌的时候,是出逃的好机会。
凌晨是大部分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春杏看外面守夜的内侍们都困得打盹,她悄悄将藏在床底的油灯,寻出来,打翻在床上,火苗瞬间舔上帐幔。
她立刻将准备好的湿布掩住嘴,躲到窗边的博古架后面。
等烟雾渐起,室内几乎难以直视,她才向外惊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守在房门外的几个内侍激灵醒来,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找院子里的水缸和附近的水桶。
春杏屏住呼吸,窗边的内侍也加入了救火,走水惊动了外院的兵卒,整个后院乱成一团。
春杏等到实在憋不住气了,便推开窗跳出去,攀上院墙往外跑。
跑到院外,她在漆黑的夜色中朝林地奔去,却在靠近山林时傻了眼。
春杏只见过临安的吴山,后来又见到了建康的紫金山和老山。
她心中的山,不过是个高一点的土丘,加上漫山遍野的荒林和灌木。
她从没见过这样可怖的山脉,巍峨高耸直入云端,连绵不绝望不到边际。黑夜中隐约的月光下,宛如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怪物,随时要倒下将人吞噬。
她看得双目放空,几乎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恶心感。
花了很长时间稳住心神,春杏在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跳跃的火光时,还是心一横,攀着山脚的枯树往上爬去。
她只能往上爬,甚至都不敢往下看。
只有爬上去才有一线生机!留在赵悯手里,如何能有活路?
春杏爬得手脚发软,攒动的火把停在她下方,她把自己挂在一棵粗壮的枯树枝丫间。
赵悯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小祝,下来吧,我都看到你啦!”
春杏知道他是在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