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壑被话一拦,终于是冷静下来,心道:我这是要做什么?
他抿了抿唇,折身回到窗边,见底下游人如织,再无严家人的身影,皱着眉想:真是个蠢女人,居然将家产交给一个初来乍到就往赌坊跑的赌鬼。
关他什么事。
“我今儿瞧见严家那个堂叔往赌坊去了。”李青壑双手抱肘,摆着张臭脸,如是对杜夫人说道。
杜夫人纳闷地看着他。
“所以呢?”她反问。
李青壑结舌。
他觉着自己将这件事告知母亲,对严问晴十分喜爱的杜夫人自然会把消息透给严问晴,问他“所以呢”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李青壑这番心路历程决计是说不出口的。
于是他撇嘴:“瞧见了,随口说说。”
杜夫人却笑道:“他们家的事儿,你瞎搀和什么?”
李青壑转过头去,眼神有些游离,他道:“咱家不是最忌赌博吗?严娘子有个赌鬼堂叔,可不能让她嫁进咱们家。”
杜夫人刚还有几分儿子开窍的揣测,又被他这番话打得烟消云散。
闹半天是在绞尽脑汁寻严家的错处推脱婚事。
杜夫人冷笑一声,道:“严家的远亲,与严娘子素无交集,关她什么事儿?”
说着,杜夫人眉头一皱:“你去赌坊附近做什么?”
李青壑忙解释自己是同朋友在附近吃酒,偶然撞见的。
原来李家不是从来富裕的。
当年李青壑的祖父染上赌瘾,将家财尽数典当,妻子和离而去,李家徒余四壁,到最后甚至连祖宅房契都要抵押出去。
全赖李父四处行商,年纪轻轻便挑起一家大梁,渐渐才有今日光景。
杜夫人也是那时候一眼瞧中码头上精明能干的李父,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下嫁,李父感怀妻子情深意重,多年来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唯一的憾事,大抵就是李青壑这个不成器的。
夫妻俩倒还算想得开,只要儿子不沾染什么陋习,平日不学无术就罢了,李家的家产总养得起他。
因有这样的前因,赌博在李家可谓恶习之首。
糊弄完亲娘后,李青壑又情不自禁想到严家的糟心事,暗道严娘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托付祖产的族亲已经误入歧途。
——并非误入。
严问晴甚至比李青壑知道得更清楚,连她的好堂叔今天输赢几何都了然于胸。
安平县最大的赌坊共有三层。
一楼鱼龙混杂,赌徒或惊喜或沮丧的叫声不绝于耳,间杂三教九流身上的各色气味,混乱又癫狂。
二楼要雅致许多,分了好些包间,赌术也可称“博戏”,只是能到这一层的,尽是家底丰厚的贵人,一掷千金豪奢至极。
三楼却不像个赌坊,只一间房,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寸一金的浮光锦在这儿不过是寻常帷幔,错金兽纹香炉里焚着渺渺清香,壁上悬挂的字画皆出自大家。
赌坊的主人,户老板户自矜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桌对面的女子。
严问晴接过这盏茶,却轻轻放下。
她从不饮这里的任何酒水。
户自矜举起手中的茶杯笑道:“听闻你在议亲,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严问晴依旧不动,道:“待成亲那日,李家必会为户老板送上一张请柬,邀君畅饮。”
“我只想单和你喝一杯喜酒。”户自矜笑起来时,眼尾微翘,似深情款款。
严问晴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地笑道:“届时定会向户老板敬一杯喜酒。”
户自矜也不恼,长叹一声,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他定定地望着严问晴,问道:“当年……你说你要等人,怎么现在又要另嫁?”
严问晴神情自若:“等不到人,自然要往前看。”
户自矜轻笑着俯身逼近她,柔声道:“你面前的人不是我吗?”
“我已无父无母,杜夫人待我如亲女,我何忍负?”严问晴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户自矜默然片刻后缓缓哼笑一声:“没良心的。”
他收敛暧昧神色,随口道:“你那位堂叔当真是贪心。”
“就是要他贪心才好。”
户自矜喜欢极了严问晴用她那温柔无害的嗓音说出这样寒气森森的话,他一直觉得,严问晴和他是同路人,同样艳丽的、冰冷的毒蛇,合该一辈子纠缠在一块,吐着蛇信子掂量从哪里撕下一块肉。
第5章 自负终得溺,筹谋遂偿心 优秀的主人要……
不多时,有人来禀,那位严老爷已经离开。
严问晴起身告辞。
稳坐原处的户自矜并未出言挽留,单抬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深深望向她。
严问晴视若无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只余一个飘然的背影。
她从小门走出。
戴着帷帽登上去掉标识的马车后,她又微微掀开车帘,望向这座人声鼎沸的销金窟。
第一次踏入这里,严问晴亲眼见着户自矜剁下倾家荡产的赌徒五指,在对方的哀泣声中含笑拈着赌鬼的食指,在卖妻当女的文书上摁定一个鲜红的指印。
尽管她在这份下马威前面不改色,但从那刻起,严问晴就很清楚她与户自矜不是同路人。
严问晴足不出户,也知她的堂叔每日自称巡视商铺,实则扎根赌场,骰子摇得风生水起,早将什么祖产、铺面忘得一干二净。
混迹赌场的人,或多或少知道点庄家做局的内幕。
但善游者溺,每个沉迷其中的赌鬼都觉得自己能及时抽身。
严家这位堂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始终坚信着自己赌技高超、自制惊人,平常也不过是小赌怡情,必不可能陷入泥沼。
到了安平县的赌坊,他先时试了两天水,有赢有输,赢者居多,还拿到几回绝佳的牌面,便觉近来运势正盛,自以为试清楚此地赌坊的深浅,于是放开手玩。
一开始小赢几分,渐渐输多赢少,可每回赢又是拿到大牌碾压,给他一种手气正佳的错觉,迟迟不肯下牌桌。
待最后结账时,竟倒欠了赌坊数百两白银。
他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现钱?只能去求赌坊的户老板宽容则个。
侍女将他引上三楼。
看清这座赌坊的主人是何模样时,严老爷暗暗吃惊。
户自矜身形清癯似一蓬修竹,头戴玉冠腰系环佩,身上不见半点金银俗物,眼中更无凶煞精明的邪光,看着倒像个温润的书生,还对他和善地说:“客人气宇非凡,赌技超群,看得在下手痒难耐,不知可愿同在下赌上一把?”
“赌什么?”严老爷有些心动。
户自矜笑道:“若阁下赢了,这五百两银子的赌债一笔勾销;若输了,我也不要什么,且容你十日筹款。如何?”
百利而无一害的赌注。
严老爷当即应下,一旁的侍女便举着早已备好的两盅骰子上前。
户自矜道:“也不必玩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就比个点数的大小,三局两胜,如何?”
严老爷自无不可。
一时间屋内只余长桌两边玉制的骰子在骰盅里又急又密的哒哒碰撞声。
待骰盅“砰”得叩定,严老爷抬起骰盅一角,两枚骰子上红艳艳的两排对称的点冲进心里,双六,天牌。
严老爷开心地掀起骰盅,哈哈大笑着捻须道:“我赢了。”
户自矜无奈叹气,打开面前的骰盅,幺五锦屏,在天牌面前不值一提。
第二轮,严老爷骰盅下赫然是三六至尊,此为散牌之最,他心下更是欣喜,但一抬头见户自矜面前五五梅花,偏是个大他一点的对子。
刚溢于言表的喜悦被截断。
最后一把,严老爷眼中已显出几分赌徒狂热的癫狂,摇着骰盅快到只能瞧见残影,咚咚作响的骰子似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哀鸣。
待骰盅落定,余音还在盅内嗡嗡震颤,恰似刀尖在心尖上颤巍巍地悬停。
严老爷照旧先瞄了眼盅底。
这一眼,却叫他一时惊得失了魂——竟又是一对六。
天爷,这是什么鸿福大运?
严老爷这时倒对刚才户自矜许下的赌注有些不满,平时若有这样的运道,赢个千八百两雪花银也不成问题啊。
偏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但听户自矜志得意满地问:“严老爷,要不要改改赌注?”
“怎么改?”严老爷急忙阖上骰盅。
户自矜却轻摇纸扇,仰靠在椅背颇为倨傲地看向严老爷,笑道:“该怎么改,得看严老爷您有什么。要我来改,您出不起价又该如何?”
严老爷听得他话中轻视之意,已觉稳赢的自负如被浇上一盆火油。
他冷笑一声,抬着下巴环顾一圈,反问:“你这赌坊价值几何?”
户自矜缓缓坐直,颇为玩味地打量几眼严老爷,随后更是轻蔑地嗤笑一声,道:“那可真是将您的祖产典卖了,都买不起我这座销金窟。”
已然胜券在握的严老爷哪听得这种话?当即拍案怒道:“就赌你这座赌坊!”
心下则暗算着:哪怕户自矜摇出天牌,这轮打平,论三轮的总点数也是他赢。
“好胆气!”户自矜大笑一声,拿合起的纸扇轻点面前的骰盅,“我这盅下边可只怕一组牌面。”
知道了他的点数,严老爷更是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