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意地想:任谁都想不到,三局两胜的赌局里,竟能在同一个人手中出两次天牌。
这时的严老爷全然忘了,同一个人手中出两次梅花,同他这两次天牌概率分明是一样的,这样的巧事偏撞两回,又怎么可能仅是运道?
亲眼得见户自矜掀起骰盅,与上轮一模一样的梅花印入眼帘。
骤得赌坊巨财,严老爷不由得喜形于色,又故作高深自若地说:“户老板,承让了。”
言罢,他猛地抬起骰盅,却见两枚油润的骰子在见光的那一刻,赫然变作一三,严老板眼眶撑到极点,圆溜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只愣愣地看着桌上这四点,一时间天旋地转,“四”字也变了调萦绕在他耳畔,眼前活像浮现出一条直通通的死路。
他的天牌、他的天牌……?
严老爷猛地回过神来,指着户自矜的鼻子怒吼:“你出千!”
“严老爷,愿赌服输。”户自矜端起一旁的茶盏浅抿一口,见严老爷似有逃跑之意,便抬手轻轻一挥。
四五个壮汉手持小儿臂粗的梣木杆,堵在门口。
严老爷两股战战。
再看户自矜,对方依旧笑容温和,漆黑的眼珠子却像不见底的深渊,透着森森寒气,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能开得起这样一座赌坊,背后老板必然不可能是一个真的文弱书生。
壮汉受户自矜指示,提着梣木杆上前。
两根木杆精准从严老爷腋下穿过,轻轻一挑,魁梧的打手便将干瘦的中年人提麻袋似的挑了起来。
踮着脚也够不着地,严老爷惊慌失措,连忙向户自矜告错。
户自矜忽视那一堆求饶道歉的话,也无视他赌注如前的央求,只抬臂在早就准备好的欠据上潇洒写下“十万两”的字样,笑眯眯走到严老爷身前,拈着他的手指抹了点印泥,狠狠摁在欠款人的名字上。
打手撤走木杆,严老爷便似一滩烂泥般趴在地上。
户自矜俯身,半真半假道:“你若不想拿祖产还债,不如将你娇滴滴的堂侄女抵给我?”
严老爷眼睛一亮,巴巴地抬头望着户自矜。
然而户自矜嘴角猛地绷直,起身嘲讽道:“逗你呢,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值得这么多?”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严老爷,心里冷冷说:不值得。
赌坊打手拿着严老爷大张旗鼓拖到严家祖宅门口,好事者纷纷围上来看热闹,宅邸大门上悬挂着先帝御赐的“清正严明”题字,冷冰冰地俯视着门口的乱局。
门房不许打手入内,又向他们讨要严老爷,打手便拿出字据,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两相僵持下,严家的大门打开。
一身素衣的严问晴走出来,沉静的眸子扫过周围每一道身影,方才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
不知谁小声喃喃:“真美啊……”
严问晴喜静不爱出门,巡视铺子也常戴帷帽,纵是街坊邻里,许多都不大清楚严娘子的长相,更别提路过看热闹的人堆。
严老爷见侄女现身,忙扯着她的裙摆哭诉道:“贤侄女,叔父叫他们算计了!”
严问晴弯腰扶起他,又取过字据细细察看。
沉默良久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那群打手道:“我替叔父还这笔债。”
说完,严问晴吩咐凝春将她存放地契房契银票的小箱子搬出来。
她提着箱子登上马车前,转头含泪道:“叔父,我用我的嫁妆替您还债,只求保全这座祖父晚年所栖的老宅。还请叔父怜我孤弱,留我一处栖身。”
在场众人无不为美人落泪动容。
直至马车远去,人群中仍有一道痴迷的目光依旧久久凝视。
及至赌坊,打手将围观者堵在一楼。
严问晴带着凝春来到三楼时,户自矜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严问晴将箱子推到他面前。
见到心心念念多年的东西,户自矜却不着急打开,而是笑道:“我倒是希望这里边真是你的嫁妆。”
“我的嫁妆你要不起。”严问晴面不改色。
纤纤玉指从小木箱上方轻轻抚过,不见她指尖有何动作,严丝合缝的箱盖便猛地弹开,露出里边一张泛黄的字据。
随后严问晴将桌上严老爷的欠债字据收入囊中。
户自矜握着扇柄的手微微收紧,他不看箱中惦记多年的旧账,反面无表情地盯着严问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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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断前尘心有不甘,生后缘意且蒙昧 不知……
严问晴与户自矜坦然对视,眸如沉渊平静无波。
在遇到严问晴之前,户自矜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自得,然而多年相交,不论他如何明里暗里撩拨,严问晴的眼中从未有过半点动摇,闹得他难得有几分怀疑自己的长相。
他收回视线,取出木箱里的字据。
——这是一份债权字据。
这些年户自矜赚的钱,三成都进了严问晴的腰包。
谁也不会想到,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年纪轻轻竟学得一手绝妙的出千技艺。
户自矜用在严老爷身上的手段,不敌当年严问晴向户自矜使得千分之一,并且早在赌局开始前,手过无影的严问晴就神不知鬼不觉在户自矜杯里下了延时可解的毒,以防他惨败后赖不认账。
所以这些年严问晴从不喝他的茶水。
防他报复哩。
户自矜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哪能想到,一个十五岁刚刚痛失双亲的少女,明眸皓齿看似皎若朝霞,实则如阴云半掩的明月,所谓艳光、所谓柔情,皆是她隐蔽毒牙的斑斓色彩。
他愿意帮她设计圈套,虽然大半出于当年输给严问晴的这笔赌坊的巨额债权,也有几分源于休戚与共的关系。
在这条船上,他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严御史为官多年,深谙官场黑暗,常以此为反例教导严问晴,在耳濡目染下,严问晴早早便明白许多官员命脉症结,所谓正邪本就一念之间,她想要钻营此道,自然信手拈来。
这些年面对官府的无度勒索,十有八九是严问晴在后为他出谋划策。
有时候户自矜甚至觉得,他们就像腐木与苔藓,只有自己能为严问晴提供葳蕤的温床,他们合该一辈子纠缠不清,直到他彻底腐烂,严问晴也会随之凋亡。
而今,手中这张轻飘飘的字据,印在他眼中却如同一片乌云。
户自矜眨了下眼,眸中又氤氲出温润的水光。
他摩挲着手边两枚玉骰子,丢向严问晴笑道:“最后再赌一次,如何?”
“戒了。”严问晴随手把骰子丢回去。
户自矜从容的神态出现皲裂。
他阴沉着脸问:“你甘心嫁给一个无礼草包,就此洗手做羹汤?”
严问晴的笑容无懈可击:“李家家大业大,倒也轮不到我洗衣做饭。”
“如此,”户自矜深吸一口气,“一拍两散?”
严问晴礼貌地回:“祝户老板生意兴隆。”
眼睁睁看着严问晴离开,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户自矜陷在软椅中,手里紧紧攥着骰子,默然似一座雕塑。
突然,他猛地一甩手,骰子狠狠砸中架上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一声脆响后摔得粉身碎骨。
户自矜拱身死死捏着桌角,鼻腔里溢出几声粗喘。
从始至终,她都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凭什么?她以为自己想走就能走吗?
眸中伪装的温和无影无踪,只翻滚着浓郁的阴霾。
严问晴脸上带着几分落寞走出赌坊的画面落入围观者眼中,不日严老爷将祖产尽数输光的谈资便长腿似得蹿遍整个安平县。
严老爷无颜逗留祖宅,连行李都没收拾便匆匆归家。
家中仆从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难免因此事对未卜的前程忧心忡忡,远的不说,就说下个月的月银,只剩个祖宅的严家还发的出来吗?
好在,杜夫人次日就使人大张旗鼓上门提亲。
送来了十八抬聘礼,其中更有五抬满满当当的黄金,以解严问晴燃眉之急。
原先李家要求娶严家女不过是一点风声,经此成众所周知的确实。
不免有心人背后议论挟恩图报云云。
关于这桩婚事,严问晴早与杜夫人心照不宣,此时倒没有觉得趁人之危,更何况杜夫人并不知其中内情,着急送来财物为她撑腰,严问晴亦记下她雪中送炭的心意。
不过另一头倒有人在家大发雷霆。
李青壑前几日叫杜夫人发现他在赌坊附近与友厮混,被拘家中不得出,直到赌坊上严家讨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才风闻得知。
虽不干正事,少年人却怀着一腔义气,甫一听闻此事便大骂那严老爷猪狗不如。
接着转念一想,严娘子将嫁妆赔进去,虽然可怜,但婚姻之事恐怕成不了,李青壑不免生出几分窃喜。
喜意下那点淡淡的奇怪的遗憾,被他归结到对严家糟心事的唏嘘中。
不曾想,未等他翘着尾巴找亲娘议论此事,他的亲娘已经眼巴巴送上聘礼,让这桩婚事成了板上钉钉。
他居然还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急脾气的李青壑岂能善罢甘休?
他冲进杜夫人院中,恰逢杜夫人商议着六礼事宜,李青壑立刻朗声打断:“八字都没合过,就已经把聘礼抬到人家里去了!娘,你天天说我不合礼教,怎么自己还做这样的事!”
杜夫人诧异地看向李青壑。
也不知直脑筋的小子是不是被这桩婚事逼开了窍,竟然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跑来拿礼教说事。
杜夫人嗤笑一声:“八字早已看过,天作之合。”
李青壑闻言心尖莫名颤了一下。
只是怒火翻涌,震得心口胀痛,便顾不上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