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随着黄河河道巡查使,一同回京复命的祈王,烛火跳动里的光芒里,闭着眼的王皇后脸色忽明忽灭。
半晌,她慢慢睁开眼。
“再过几日,圣上来坤宁宫的时候,再请圣上尝尝茶房的手艺......这次就在坤宁宫,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本宫亲自看着。”
看着窗外昏黑沉沉的夜色,王皇后的声音又轻又冷。
“若她还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本宫就对她不客气了。”
念琴连忙道:“娘娘待姜氏女已是仁至义尽,宽厚至极了。”
“若她实在不成器,哪里还能有什么脸面,继续出现在这坤宁宫里?”
王皇后轻轻’哼‘了一声,重又闭上了眼。
念琴也识趣的没再出声,只尽心的给王皇后揉着肩颈侧。
***
茶房
自阿杼领了御前的差事后,便收了“神通”,没再同茶房的宫人相互折磨。
而见识过阿杼顶着劲儿也敢往死了折腾的“本事”,又看她有望高飞......
茶房里不说人人上赶着巴结阿杼吧,却也不敢轻易得罪于她。
因而很是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
但这宫里多少双眼睛都放在阿杼身上?
她慌慌惶惶,十足狼狈跑回来的模样,不肖几日的功夫,就连同无数流言一齐飞散开了。
“啧啧啧,你是没见她那晚哭着跑回来的模样。”
“就说这小贱人自有报应吧。”
“哈哈哈,这才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爬床不成,被直接赶了出来,连御前的差事也没了。”
“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没脸没皮”,作出这种下贱的丑事,她竟然还有脸回来?哼,换做是我,早就该寻个短绳勒死自己了。”
“快看,她来了。”
“......快别说了。”
“你怕的什么,作出这种下贱事,她还能在这夹着尾巴做人,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难不成,她还敢那般轻狂的招摇?”
“......”
“爬床不成,反倒从御前被赶出来”的阿杼,已经成了这宫里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些时日,无论阿杼去哪,做什么,总有无数奚落嘲讽又鄙薄的目光,明晃晃落在她身上。
“热情”迎接她的,更是无数的窃窃私语或者窸窸窣窣的嘲笑。
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阿杼自然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甚至还会昂着头冲上去和这些人掰扯清楚......但偏偏阿杼不是。
自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识抬举,不知好歹,胆大包天,在御前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阿杼,惊惶又心虚。
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哪句话就说错了或者说漏了,白白惹来杀身之祸。
怕皇后娘娘听信了这些谣言,既伤心又对她失望,甚至是将她赶出坤宁宫。
怕看见一直尽心教导她的掌事、嬷嬷失望的目光......怕的太多太多的阿杼怕到不敢张口。
她只低着头,在心里拼命哄着自己听不见,听不见,又或是反复告诉自己,没关系,日久见人心......
委屈惶恐,无法言语又无处可说的憋闷窝囊气,让躲在被子里的阿杼和着眼泪,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而坤宁宫里的这些流言蜚语、阿杼这些时日的经历,皇后娘娘或是念琴她们都不知道吗?
她们当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她们不仅没有遏制,反倒更纵容这“软刀子”拼命的往阿杼身上扎,往她心口上扎。
扎的她鲜血淋漓,扎的她痛不欲生,扎的她死死的记着这个教训,明白好歹,乖乖听着吩咐尽心侍奉。
于是,白日神情恍惚躲着人,夜里甚至哭的睡不着的阿杼,就这么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
直到念琴这日忽的再次出现在茶房——
“阿杼。”
反应慢了半拍的阿杼,听着声音抬头恍惚的朝着来人看去。
待看清来的是谁后,阿杼便要行礼问安,她张了张口:“念......”
不想才说了一个字,已经十分没出息鼻子一酸的阿杼,顷刻间,眼泪就哗啦啦的落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阿杼呜呜咽咽,哭的实在狼狈,拿出帕子给阿杼擦着眼泪的念琴却不住打量着人,心头暗赞不已——美人就是美人。
哪怕神色憔悴的落泪,也别有一番泪眼盈盈的楚楚动人情态。
眼神在阿杼脸上转了一圈的念琴,声音很是温柔。
“这些时日宫中的事......你可有怨怪姑姑没有帮你出一份力?”
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阿杼,闻言飞快的摇着头。
她的小脑袋瓜摇的和拨浪鼓似的,神情又有几分羞愧不安。
“本来就是奴婢的错。”
“是奴婢行事,行事不慎,才惹出这许多的波折,连累娘娘和姑姑也听着烦心......”
真是好孩子。
念琴伸手摸了摸阿杼的头,越是满意,她的声音越是温柔。
“阿杼,今晚圣上会驾临坤宁宫,娘娘吩咐了,还让你去御前奉茶。”
一惊之下,阿杼眼睛霎时瞪得滚圆,本就贴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珠倏地滚了下来。
她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结结巴巴的道:“姑姑您是说,让奴婢,奴婢去......”
念琴擦了擦阿杼脸上的泪珠,点着头,很肯定道:“是,这事还是娘娘特意吩咐的。”
见阿杼愣愣的没说话,念琴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阿杼。”
“想必你也清楚,自你入这坤宁宫后,娘娘便三番两次抬举你。”
“之前你......罢了,事情不过既然都过去就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这次机会难得,你莫要辜负娘娘一片苦心,千万千万不能再办砸了差事了。”
还有什么能比她再去御前奉一次茶,更能消弭宫中的流言?更能让她在这坤宁宫堂堂正正的抬起头?
明明她朝皇后娘娘亲口说自己惹了圣上不喜,遭了厌弃被赶了出来......皇后娘娘却还肯这么为她费心打算。
她们娘娘真的......眼泪哗哗的阿杼,心都像是被揉成了又酸又胀的一团。
这一刻,但凡王皇后下令,甭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阿杼都能眼睛都不眨的冲过去。
看着念琴姑姑,流着泪的阿杼拼命的点着头。
***
掌灯时分。
陈公公侍奉在宣沛帝的御撵旁往坤宁宫去。
脚下这条已经走了近十年的宫道,自是没什么好看的,陈公公的目光忍不住悄悄往宣沛帝身上看。
谁能懂陈公公此刻心里无言的震撼和好奇——他们初一、十五,近乎风雨无阻往坤宁宫去的圣上,今日竟然犹豫了,犹豫了!!!
看着宣沛帝一如既然,冷肃自若的神情,好奇的要命的陈公公,自是没敢问出一句。
他只能自己在那猜测。
而猜来猜去,陈公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位阿杼姑娘的缘故。
当然,若说宣沛帝对阿杼牵肠挂肚般的惦记确实是个笑话。
但偶尔之间、某一瞬间,她就像是一根细细的小刺一样,倏地冒出来彰显一下微弱的存在感,然后在下一瞬消失。
不疼不痒,无关紧要,却让人忍不住生出些恶劣的恼意。
这根刺......宣沛帝难得多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想拔了。
抬着御撵的宫人脚步又稳又快,很快就到了坤宁宫。
“圣上驾到——!”
早早就候着的王皇后,照例领着宫人在殿外迎接圣驾。
“臣妾见过圣上,圣上如意吉祥,长乐未央。”
“起来吧。”
“谢圣上。”
很快,帝后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同入殿。
许是叫阿杼这个蠢货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吊着心气折腾了好几次,也许是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总之,今夜的王皇后情绪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那种迫不及待看好戏的咄咄逼人也没了踪影。
王皇后看向宣沛帝,脸上堆着点不冷不热的假笑,话里话外却直入正题:“如今暑气未消,圣上不妨尝尝莲子心茶?”
宣沛帝看着王皇后,王皇后还是端着那副笑,不闪不避的回望宣沛帝。
除了公事之外,已经习惯克制到吝己地步的宣沛帝,很少会因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做什么决定。
但很显然,今夜“那根细细的软刺”除外。
既然为此而来,宣沛帝自然也没有装腔作势,虚晃而应的道理。
他点点头,只道:“也好。”
茶还没上,绘月先进了殿,随后王皇后便以处理宫务为由,向宣沛帝告退后,去了偏殿。
原本侍奉旁侧,极有眼色的陈公公,也在王皇后这般近乎明示的态度下,格外识趣的一同告退出了殿。
这种众人心知肚明却偏偏又都不宣之于口的默契,让殿内的气氛开始透着些无言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