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和玩伴起了争执,对方哄骗她至栖梧殿。她那时年岁尙小,没想明白,如今想来,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就有这样狠辣的心肠。
直到进了禁宫,发现周遭处处荒芜,完全不是寻常宫殿的样子,她才后知后觉,吓得浑身大汗。思来想去,若是出了这扇门还要连累家人,不如就在这里了结了,她孟令仪绝不当拖累家人的懦夫!
那时头脑一热,以为自己死了,这件事也就此了断。如今想来可笑,可当时小小年纪,一边哭,一边给自己壮胆,找了一口枯井,往里边一看,又黑又深,一下子就腿软了。
孟令仪如同上战场一般:“爹,娘,爷爷,悬悬对不起你们,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一家人!”
说完,她闭眼,正打算跳,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笑。
小姑娘气呼呼睁眼,是谁在看她的笑话!这一抬眼,却红住了脸——落满枯叶的宫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黑衣锦装的少年,他眉目秾丽,雪肤乌发,一双眸子,如同琉璃一般,含着促狭的笑意,可若是看仔细了,却又觉得冰冷。
孟令仪一时间忘了哭,愣了片刻,又暗道自己不争气,被皮囊迷惑住了,怒道:
“你笑什么?”
他细长的眉毛扬了扬,不答反问:
“你哭什么?”
“我……我要死了,我不能哭吗?”
他似乎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冷问:“死有何惧?”
孟令仪不服气:“你不怕,那你倒是来跳一个看看。”
“我还不能死,”他朝她伸出手:“我还有事未尽,过来,我带你出去。”
孟令仪有些不相信他,眼睛忍不住往他冠玉一般的脸上瞧,结巴道:“你……你是谁?”
他嗤笑:“你觉得呢?”
他穿一身黑,黑中带着白色镶边,怪晦气的,她想了想,故意道:
“黑白无常。”
他不甚在意:“那便是吧,我在阎王座下办事,你命不该绝,我带你走。”
她不信鬼神,可也没有别的办法,走到院墙下,他朝她伸出手,接着,一把提起她,锢住她的腰,旋身一踩,翻身下墙,稳稳坐在马上。
她被吓得狠了,后来的事记不清了,朦胧之间,只有红色的马背,他腰间细细的黑色腰带,以及——一颗跳动不止的心。
这件事她不敢告诉爹娘,哥哥,爷爷,只有她的闺中好友知晓。她一直在找他,可是她却毫无线索,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画下来,可是他的脸也越发模糊了。
孟令仪抬起头,赵堂浔坐在长廊下,隔着茫茫雪色,侧过头,和她对上了眼。她的心仿佛踩在绵绵软软的云端,欣喜又激动。他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和记忆里那个坐在院墙上侧头嗤笑的少年融为一体,可这笑却不一样了。
淡的几乎看不真切,风一吹,随着雪融化在了一片白里,再也抓不住了。
她梦里桀骜仗义的大侠,如今却如同困兽,所有张扬的棱角被砍断,就连笑容,也让她觉得惨淡无奈。她的心再次狠狠坠下泥潭,心疼又难过。
废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八岁起,十七殿下从罪奴之子成为皇家血脉,而后被太子教导。那个时候,能出现在禁宫的,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她怎么就是没想到呢?
“悬悬,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啊。”
孟夫人在车里催促。
“娘……我……不能走。”
孟夫人还来不及惊愕,只见孟令仪一下子跳下车,接着矮了一截,又卖力地站起来,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
长廊之下,两人只见原本站在马车上的鹅黄身影突然冲过来,她人小小的,身形活泼,全然没有寻常大家小姐的模样,倒像是一只在雪里奔跑的小黄鸭。赵堂浔眯了眯眼,转头看向嫂嫂,只见她已经犹豫着上前半步,显然是担心的姿势。
孟令仪刚刚踩上长廊,鞋底的雪急急化开,她跑的快,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向着赵堂浔的方向扑倒。
说时迟那时快,他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孟令仪手臂,孟令仪只觉得被猛地推了一下,没有摔倒,反倒是站得稳稳的,本以为会不小心摔到他身上,此刻,他却面色从容地坐在一边,不知何时,竟然离他更远了些。
她怔在原地,手臂上被他轻轻点了一下的地方仿佛被火烧着一般,脸也跟着热热的。
“孟小姐,可是忘带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着急?”
太子妃好笑地望着她。
孟令仪连忙回过神跪下:“娘娘,臣女刚刚忽然想到法子了!殿下的腿并不是毫无转机,只不过,如果要治……可能需要一些日子。”
太子妃神色一喜:“当真?”
孟令仪斟酌着回话:“臣女不敢妄言,不过……”
她跪在地上,鹅黄的衣服衬得肤色雪白,小脸被冻的红彤彤的,说话时,一双眼睛水莹莹的,看不出半点杂质。
她微微偏过视线,看着赵堂浔,仿佛是要说给他听似的:“能不能治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若是平白放弃了,那多可惜。”
“殿下……您说呢?总要试一试吧?”
小姑娘脸上藏不住事,打眼一瞧,就见她浑身都打着颤,怕成这样,却还是壮着胆也要把这话说出来。
赵堂浔眉心忽然一跳,嘴角扯出淡淡的弧度,声音仍旧是温润润的,却让孟令仪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是吗?那——”
“就多谢孟小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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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绪微梦(三) “孟小姐为何要如此对……
孟令仪脸热热的,爷爷曾经教导她,人生在世,知恩图报,所以她做的这些都是应当的,于是红着脸摇了摇头:
“殿下不必客气,臣女做这些都是应当的。”
赵堂浔黑漆漆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眯起,春风拂面一般笑了笑。
太子妃把孟令仪扶起来,亲切地问她:“既如此,你也别着急,留在这里等过了年再回去如何?”
孟令仪还没答话,孟夫人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已经听见了方才孟令仪的话,一时间也没想明白她哪根筋背住了,急忙朝太子妃行礼赔罪:
“让娘娘见笑了,小女无知莽撞,冲撞了贵人。”转过头又骂道:“你冒冒失失地干什么?殿下金尊玉贵,你别在这里瞎逞能!”
孟令仪对上孟夫人警告恐吓的眼神,缩了缩脖子。
太子妃怎么会看不明白,笑着劝慰:“孟夫人别担心,我看令仪,就像是自家妹妹,这哪里叫冒失呢,这个年纪的姑娘,都这股劲呢。您让她在我这里给我作个伴吧,过几天,我再把惠敏叫来,她们姑娘也好聚一聚。”
话里话外,太子妃想让孟令仪留在这里。
孟夫人心里恼火,偏生女儿也莫名其妙调转心意要留下,她再推拒,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只能应下:“这丫头,给娘娘添麻烦了。”
孟令仪送走母亲,孟夫人再三交代:“在京城里若是有什么事,就找你大哥哥二哥哥,我们孟家也不是没有倚仗的。做事一定要谨慎,三思而后行,说话做事要看看别人脸色……”
孟夫人苦口婆心,孟令仪却再也听不进去,只说:“娘,您快回去吧,我都记着呢,对了,您记得告诉昭雪别太想我。”
孟夫人心头又是一股无名火,但奈何不了她,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再三嘱咐:“要是你呆不下去,往扬州稍个信,我让你爹想办法接你回家。”
孟令仪心已经飘走,草草点头。
太子妃派人带她去给她安排的居所,一应陈设都奢华舒适,足以见得主人家的用心。
方才给她撑伞那个小丫头,唤作桃花,也被太子妃指来服侍她。
桃花年纪比她还小,面上看着胆怯,心里还是个孩子心性,没聊一会,就和孟令仪打成一片。
在屋里安顿好,桃花就带着孟令仪在慈庆宫转悠,给她介绍。
两人越逛越远,几乎快要从中间走到慈庆宫边上,桃花指了指角落处一间僻静幽冷的院子,说:“这就是十七殿下住的冷竹苑了。”
孟令仪打量一圈,这地方哪里像是住人的?别的殿门大开,来往都是奴仆,热热闹闹的。不像这里,大门紧闭,毫无人气。
“十七殿下为何住这么远?”
桃花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小姐,您别好奇了……怪晦气的。”
她这么一说,孟令仪的心无端揪起来,反倒非要知道不可了。她放低了声音,乞求着看向桃花:“是什么事呀?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旁人,更不会害你被连累。”
桃花四处看看,架不住她苦苦哀求,轻声道:“我……我也是听嬷嬷告诉我的,他们说十七殿下命带孤煞,容易与周围人相克,小世子年岁尚小,钦天监说了,最好离十七殿下远一些。”
桃花神情忐忑,说完,还不自觉地离冷竹苑远了几步。
“小姐,我们也快走吧。”
孟令仪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道:“我就是来给十七殿下治病的。”
言外之意,她不会避着走,反倒要迎头而去。
桃花打量着她脸色,试探着说:“小姐,就算治不了,太子妃娘娘也不会责难您的,您若是……”
孟令仪却忽然反问:“桃花,你觉着平日里十七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桃花眨了眨眼,低下头:“十七殿下……待下人都很好,从前……”她声音越来越小:“张嬷嬷说了,十七殿下从前也当过奴才,懂得下人的不易,可惜了命不好。”
孟令仪冷下脸来:“桃花,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转转。”
她忽然严肃起来,桃花吓了一跳,孟令仪又颇为无奈地软了声音:“你先回去吧,放心,我记着路呢。”
桃花不想呆在这里,敬而远之,孟令仪不想勉强,可她却觉得,要是她跟着桃花走了,那就是她也认同了桃花的话。
她想这样,五年前,她没有信了那句他自称是黑白无常的瞎话,现在也不信什么命带孤煞。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
桃花还是不敢违抗,只能先往回走。
孟令仪站在冷竹苑檐下,门庭冷落,枯枝遍地,主子好欺负,奴才便也阳奉阴违。
上至管事的嬷嬷,下至叫不出名姓的太监,都胆敢这样议论主子的是非,张口闭口主子晦气,主子做过奴才,一边说十七殿下好脾性,一边又这样明里暗里地瞧不起他。
今日她一直细细回味,他的脉象看不出体内经脉,仿佛是被什么遮住一般,看不真切,让她很是费解,后来才忽然摸到一点头绪,怀疑是中毒的迹象。
她提步往冷竹苑灰扑扑的大门前走,打算要一点平日的药渣来看看,却在叩门前鬼使神差地顿住。
大门老旧,朱红的漆剥落,就连门缝都对不齐,透出隐隐约约一线光。
她微微偏过头,用一只眼往里面看。
周遭的声音都淹没在雪地里,她的心跳声格外明显,她提着一口气,好奇里边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会有谁在,又在干些什么?
刚刚定神,想瞟一眼里边的陈设,眼前却忽然被黑影遮住。她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往一边偏头,却见这黑影也动来动去,夹杂着雪白色闪来闪去。
她忽然顿住呼吸,往后退一步,身前的大门却已经被拉开——
赵堂浔静静坐在面前,眼里含着耐人寻味的笑。他身后站了个一身黑衣配大刀的护卫,小脸白净,正怒目瞪着她,仿佛她是个贼。
孟令仪难堪地往后退了半步:“我……殿下……您别误会,我……我就是……就是……”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忽然灵光一闪,憋出一个勉强的笑:“好巧好巧,我正想来拜访殿下,却不想正遇上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