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他皱着眉,语气有些颤抖。
“我睡了多久了?”
她睡眼惺忪,仿佛一无所知。
赵堂浔暗自握紧拳头,狠狠瞪着她,半晌,憋出几个字:
“你刚才...”
孟令仪又是一个长长的呵欠,一边揉眼睛,一边笑道:“你酒量真是不好,喝了一杯立刻睡着了,我一个人没意思,也睡着了,果然,喝酒真有用。”
他面色僵硬,隐约觉得不对劲,低下头,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的样子不像作伪,他也承认,他确实低估了酒的厉害,今晚晕乎乎的,所以,方才的一切,竟然是他的错觉吗?也是...她,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他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孟令仪一边来回揉着眼睛,一边悄悄撇过眼睛瞧他,只见他低着头,表情很是精彩,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煽风点火:
“诶,你刚才说什么?我干嘛了?”
赵堂浔脸上是不可置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头紧蹙,压根没理她。
孟令仪低低哇了一声,表情挑衅:“你不会...是睡蒙了梦见我了吧?”
“你闭嘴!”
他立刻反驳,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又重复几遍:“我没有,你别瞎说。”
“哦……”她语调上扬,嘴角弯弯:“没有就没有呗,你干嘛这么凶。”
赵堂浔呼吸急促,脸颊越来越红,可偏偏眉头下压,紧紧抿着唇,勉强掩饰自己的慌张。
“诶——”
孟令仪还想说话,他却头也不回大步往外走:
“须弥留在这里陪你,有它在,保护你够了!”
孟令仪下意识张口想拦他,但想了想,又心虚地瘪了瘪嘴,走了好,走了好,否则等他清醒过来,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脸红的人就变成她自己了。
大约是喝了酒,防备心被微微放下,赵堂浔的情绪不如平时一般高高挂起,头一次见他脸上神情如此丰富,又是恐慌,又是惊讶,又是窘迫,又是羞恼,孟令仪咯咯笑了两声,目光一转,就见须弥蹲在一边,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约是今晚心情转好,须弥那双凶神恶煞的绿眼睛此刻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萌态,孟令仪忽然福至心灵,跳下床,试探着伸手,她见赵堂浔常摸须弥的头,大约这里是可以摸的吧?
孟家宅院里养了几只狸奴,她从小喜欢动物,摸起来很是娴熟,起初,手指放上去的瞬间,一人一豹都抖了抖,见彼此都没有更大的反应,孟令仪放松下来,一下又一下顺着毛,不一会,须弥竟然享受起来,歪倒在她掌心里。
“原来你也通人性嘛。”
她慢慢和须弥熟悉起来,发现这小豹子还挺聪明,似乎能听懂人话似的。
“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我问你一句真心话,血真的好喝吗?”
须弥用头顶着她的掌心,算是肯定?
孟令仪站起来,把自己柜子里放着的点心全都拿出来,放在须弥面前:“这些都是我攒的好东西,你尝尝。”
须弥踱步过去,低头嗅了嗅,又走开。
“你不喜欢?”
她皱起眉,苦思冥想:
“对了,我家养的狸奴很喜欢吃鹿干,我还有一些,我给你尝尝。”
她从扬州过来的匆忙,衣裳里还揣着平日里逗猫用的鹿干,搁置在一边,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她拿出一片,放在须弥鼻子下边,须弥嗅了嗅,张开嘴,一把扯过去,火速吃干抹净。
孟令仪得意地摸摸它的头:“怎么样,好吃吧?”
须弥抬头看着她,似乎是还想要,孟令仪记得赵堂浔每次在指使它之前都会给它喝一点血,于是指了指床边:
“把那个血坠子给我叼过来就再给你一片。”
须弥晃了晃头,丝毫没有犹豫,把爱不释手的血坠子叼给孟令仪,孟令仪很是满意,看来它已经在鹿干和赵堂浔的血之间做出了抉择。
她把鹿干喂进须弥嘴里,一边循循善诱:
“鹿干这么好吃,以后就别喝血了,懂了吗?”
*
赵堂浔一路飞檐走壁回了冷竹苑,马不停蹄走到井边打了一盆冷水,一把浇在自己头上。
透骨的冰凉冲刷着皮肤,热气驱散,酒意也清醒不少,可心里的慌乱却依旧挣扎着往外钻。
他身体有些发麻,皮肤因为过冷的刺激微微发痛,这样的痛楚却反而提醒着他清醒。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想不通,但心里却警铃大作。
她对他来说,难道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吗?他细细思量这些日子,越想越觉得失控,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如此轻易地牵动他的思绪?
他竭力平静思绪,随意擦了擦一身的水,端坐在书桌面前,开始一笔一画抄写《金刚经》。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
他不能再被她搅乱心绪,他因为她如此失态,而她呢?赵堂浔眼中浮现一抹幽怨,见他如此失态,她此刻定然稳坐高台看他笑话。
他猛地闭眼,止住思绪,接着往下写: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她对他的好,表面美好诱人,一步步诱陷他进入。可她呢,既然喜欢旁人,为何要缠着他?他眨了眨眼,不对,她是对谁都这么好。
他捏紧拳头,久久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八岁被哥哥带回慈庆宫。
那一年,起因是他在宫里拜了一个武师傅,他跟着他用心练武艺,因为没有刀剑,所以他随手捡了一根绳子。
后来,师傅看他天赋异禀,说要亲自教导他。师傅摸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一点一点引导他。他觉得不对劲,但师傅给他饭吃,教他武艺,他可以忍耐,他擅长忍耐。
直到师傅在他面前脱下里衣,对他说:
“奚奴,师傅好难受,你帮帮师傅吧。”
他用一根草绳勒死了师傅。
师傅死了,大概是因为错的人是他,因为他不该杀了师傅,他也得死。他原本还有些害怕,可张公公这时候站出来说他其实是皇子,他的母亲曾经被皇帝临幸,悄悄倒了皇后娘娘赐的避子药。
于是他成了皇子,成了皇子之后,错的人成了师傅,他不用死了。
哥哥说让他跟他走,他会教他重新做人。他那时看谁都一股戾气,凶巴巴地,像一头狼,见谁都想咬一口,他不想忍了,因为他害怕,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壮胆。
哥哥对他很温柔,夸奖他能把鞭子用的很好,哥哥送了他一根新的鞭子,叫它缚鳞索。
“《周易》有云‘潜龙勿用,君子藏器于身’”,这根鞭子藏锋于庸,金丝缠绕铁线,外用蛟筋缠裹,日光下暗灰色,触摸极软,挥动有声,哥哥把它交给他,嘱咐他:
“阿浔,从今以后,忘掉奚奴这个名字。你年纪虽小,但执念太重,从今以后,既然跟了哥哥,就要听哥哥的话,洗清从前的妄念,一切重头开始。”
哥哥对他很严厉,让他跪祠堂,也会用鞭子抽他,可哥哥对他也很好,关心他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住的习不习惯。
哥哥不让他有执念,可人若是一旦尝到了甜头,就很难遏制自己的贪婪。
他做不到放下执念,做不到无欲无求,也做不到哥哥希望他成为的乖巧听话的弟弟。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贪婪和狡诈肆意生长,他在阴暗的角落释放自己丑恶,卑鄙,恶心的本性,他埋葬那段屈辱的历史,却在哥哥面前,扮演那个永远乖巧的孩子。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背,上面是孟令仪留下的牙印,可她不知道,这双手曾经被怎样的肮脏触摸,又曾沾染多少杀戮。
他身在明,心在暗,如此卑鄙,又怎么配觊觎他人?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这些事。
他的心缓缓沉下去,再睁眼,已经恢复冷峻。
他枯坐半夜,抄写了厚厚一摞纸,拂晓时分,门外有人来报:
“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让您过去一趟。”
他应了好,坐上轮椅,出门时,看小公公身上有一个脚印,脸上战战兢兢。
他侧目:“哥哥踹的?”
小公公怯怯应是。
“哥哥很不高兴?”
“太子殿下责问奴才,殿下昨晚去了哪,可……殿下您……您不一直在屋里吗?”
第26章 荒唐梦(五) 鞭打
赵堂洲和赵堂显一齐被叫进宫中, 孟令仪当日所抓的药查不出问题,王老夫人究竟因何暴毙始终查不出头绪。四皇子始终矛头对准太子赵堂洲,认为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包括孟令仪在内的所有接触过王老夫人的人都该严刑逼供。更暗指赵堂洲谋害王老夫人是为了助吴大将军拿回兵权,意图谋反, 赵堂洲自觉无妄之灾, 可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时,孟鼎臣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个证人,是曾经为王老夫人调理身子的大夫何运, 他的女儿秋菊也在王老夫人身边侍候, 秋菊的母亲曾因服侍不力被乱棍打死,从此怀恨在心。于是何运在药中加了一味毒, 平日不显, 只是寒气淤堵之像。为了脱罪,何运开的药方貌似对症, 秋菊里应外合, 实则从未入口,一旦换了大夫, 开方进药, 便会毒发而亡,从而嫁祸于人。
这遭认罪, 乍一听听不出疑点, 可经过赵堂显这么一闹, 倒是有几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状,可顺藤摸瓜一查,一切天衣无缝, 似乎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皇帝赵基不是看不出儿子们的心思,他年纪大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家那两块一分为二的兵符,他这些年老糊涂了,无心政事,竟然还忘了,这一遭提起来,心里也有些不安,索性顺水推舟:“兄弟本该一条心,如今为了两块牌子争来争去,便交到朕手中。”
二人都没料到,从何处忽然蹦出一个“何运”,可也只得作罢。
*
“阿浔,你说,若此事真相当真如此,此人要认罪,最近的法子,不应是找四弟吗?可即便他知道此举与四弟意志相悖,也应当找到你我处,怎会绕这么远,一直到小孟大人处?”
赵堂洲嘴角微微一弯,面色温和,他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眸子却深沉地观察着赵堂浔的面色。
赵堂浔脸色苍白,直直坐在椅子上,眼睛里平静无波:“阿浔愚笨,哥哥想不到的,我自然也想不到。”他又勾了勾唇,微微低着头:“哥哥,你昨日在宫中休息得可好?”
赵堂洲微微一顿,垂眸:“此前,我一直以为孟家不过是阴差阳错被牵连,现在,似乎也成了棋子,只是这执棋之人——”
赵堂洲眉头微蹙,有略微恼意:“究竟是谁?当真是好成算。”
赵堂浔轻轻抬眼,眉目微动,到了赵堂洲桌边,细长的手指抚摸上墨台:“阿浔给哥哥研磨吧。”
赵堂洲杵着头,微微揉着眉心,目光微动,落在他身上:“你一点都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