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有个书童叫易和,有一日,易和不见了。那日爹娘都不在, 我想和易和一起玩,就...就让十七叔带我去找, 结果...结果...”
赵允文面露难色, 咬住下唇,看向孟令仪,孟令仪拍了拍他的背:
“没事, 这里只有我们俩, 嬷嬷也被我支开了,你放心说。”
“我们看见, 周公公和易和待在一块, 易和...还没穿衣服。”
孟令仪脸色一变,小心开口:
“允文,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赵允文摇头:“嬷嬷说, 周公公不过是在逗易和玩,我记得易和脸红红的, 周公公是从小把我带大的, 易和就是他找来的,我记得周公公很害怕, 一下子跪在地上, 说他在给易和量衣裳。”
赵允文眼里有些微水光:“我很想周公公, 可是...可是...周公公死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愤恨:“是被十七叔杀死的。”
孟令仪心里百转千回,她也曾听说过,许多太监有特殊的癖好,难为了这些懵懂的孩子, 她不愿把真相揭露给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试图为赵堂浔辩解:“允文,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周公公对你的朋友做的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就算这件事被太子太子妃知道,也会杀了周公公的。”
赵允文揉了揉眼睛,缩起来:“可是十七叔当时很可怕。”
孟令仪心里沉闷,耐心引导:“因为这样的事很不好,谁见了都会不舒服。”
“不...十七叔...眼睛都瞪红了,一句话没有说,周公公话都没说完,他...他就一剑把周公公捅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十七叔,他平日里看我的眼神也很凶...”
赵允文声音颤抖,孟令仪有些自责,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当着小孩的面这样做确实不好,你已经很勇敢了,你看,我都这么大了,若是此刻有人在我面前杀了一个人,我也会吓得几天都睡不着。”
她蹲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他看你凶,其实并不意味着他会伤害你。”她声音放轻,看着赵允文的眼睛:“应该有人告诉过你,你十七叔并不是生下来就像你一样有爹娘宠爱吧?他还是你这样大的小孩的时候,没有人用对小孩的方式对过他,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和你这样的小孩相处。”
赵允文懵懂地点了点头,紧紧皱起的眉头却依旧拧着,又道:“可是...你知道吗,嬷嬷说,十七叔...十七叔从前在宫里也常常和公公们这样玩,后来,十七叔还杀了逗他玩的公公,才被赶出来,嬷嬷说,十七叔心里和别人不一样...”
孟令仪人还坐在赵允文旁边,魂魄却仿佛抽离了一般,反反复复思索许久,才颤声问:
“你什么意思?”
赵允文面色惶恐:“你...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我不敢说了,娘交代过我,不能告诉别人的,只有我们家人能知道。”
孟令仪的心一寸寸仿佛刀扎一般,几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有些失态,苦苦相求:
“是谁告诉你的?这样的事怎么能乱说呢?”
“是嬷嬷说的,我以前装睡,也听爹爹娘亲说过。”
小孩子胜负心强,听孟令仪不信,一下子鼓起脸。
“你爹娘...怎么说的?”
赵允文又开始犹豫,孟令仪鼻尖酸酸的,拽住他的袖子,说:
“你看我是坏人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赵允文纠结道:
“十七叔以前在宫里跟着师傅练武,后来,十七叔把他师傅杀了,要被砍头了,才有一位老宫人说十七叔是皇子。”
“他...为什么要杀人呢?”
她颤巍巍问出这个悬在心尖的问题,即便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答案,可却依旧希望另有隐情。
赵允文低头,看见孟令仪的指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有些紧张:
“嬷嬷说,就是和易和一样,公公逗他玩,他就把公公杀了。”
孟令仪胸口仿佛被捅了一刀,平复呼吸,皱起眉,声音严肃,掰过赵允文的脸,严肃地看着他,一字一顿:
“是哪个嬷嬷告诉你的?”
“允文,你相不相信我?”
“这根本不是逗着玩,没有那么简单,这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如果有一天,有任何人,不论是公公,嬷嬷,是男子或是女子,在你不同意的时刻脱下你的衣服,都是不对的,都该死!你十七叔杀了他们,是他们罪有应得,你懂吗?”
赵允文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低声开口:
“姨姨,你都那么大了,为什么还哭鼻子?”
孟令仪抿了抿唇,四肢仿佛被车轮碾过,又酸又麻,她忽然放开赵允文,低声道:
“对不起,是我不该说这些。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他和赵堂浔不一样,他从小在爱里长大,便不会经受这些风吹雨打,又如何理解?就连她自己,也理解不了,所以昨日才如此狂妄地教训他,在他面前如此曲解他对他哥哥的感情。
可她今日,知晓了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苦楚,一时之间,很恨自己为何要说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话,他对这样的关系,一定很厌恶的吧?
难怪他说,她竟然是这样想他的。
她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可不也依旧先入为主,她听说他从前在太监堆里混迹长大,就认为他潜移默化受到了影响,还可笑地想要去纠正他,她和那些不拿正眼瞧他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后知后觉,为何那日他在昏迷之中,对她轻微的触碰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也慢慢明白,他从前的日子胆战心惊,有多少她不为人知的艰难心酸,所以对八岁的他来说,遇到太子殿下,遇到一个能像父亲一样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他原本的人生如此灰暗,所以只要给他一点好,他便愿意用自己所有去交换。
身边伸过一只手,攥着一块手帕:
“姨姨,你,你别哭了,我能听懂。”
孟令仪心里一暖,抬头看着赵允文懵懂的脸,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摸着他的头,引导他:
“允文,你有没有想过,一样是皇上的儿子,你十七叔比你别的叔叔吃了多少苦头?天皇贵胄,从小便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未来也一片光明摧残,而你十七叔呢?他...他没有爹娘庇佑,那么小一个孩子,就要在各种各样的算计和冷漠中摸爬滚打长大,活下去就是唯一的指望,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如果是你,你会恨吗?你会怨吗?更何况,你十七叔,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能被身边人的话蒙蔽,你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体会——”
“你觉得,易和真的愿意和周公公玩吗,易和当时真的不害怕吗,周公公做的对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易和,你会害怕吗?周公公该死,你不该听信谗言,把这迁怒在你十七叔身上。”
“至于,你说他不喜欢你...”
孟令仪摸了摸他的头,苦笑:“我想,因为,他真的,很羡慕很羡慕你,你比他拥有这么多爱,你很幸福,你就大度一些,别和他计较了,以后别这样排斥他,好不好?”
*
自从那晚二人不欢而散,赵堂浔似乎是故意避着她,就算孟令仪几次想和他见一面,都没有任何机会。
孟令仪从赵允文那里打听出来那位“嬷嬷”的消息,却无奈得知她已经早就离开府上,否则,她定要为他讨一口气。
今天,她就要走了。
一直坐上了马车,她苦苦寻觅,都没有见他的身影。
“悬悬,等入秋了我去扬州找你,你别忘了!”
徐慧敏也很舍不得她,两人一人在马车里,另一人在马车外,依依惜别许久。
“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十七殿下,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立刻传信告诉你。”
“你真好。”
孟令仪无奈的笑笑,心里却很是惆怅,自从那日得知他的过去,她一直很愧疚,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却压根找不到机会。
大概,他也对她很失望吧。
马车摇摇晃晃走起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玩意,一个是他给她的用他的血做成的坠子,另一个是她祖父留给她的扣子,也是先前被他丢了的那块。
她本想找个机会留给他,毕竟,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也好留个念想。
不过,他大概想早点忘了她吧。
一直等马车走远,赵堂浔才从树上跳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忽然,身前却忽然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是赵允文,他抱着一堆东西,气喘吁吁,不知在做什么。
赵堂浔幽幽停住脚步,他知道赵允文见不惯他,正好,他也不待见他,索性等他走了。
谁料,小家伙却一反常态,唯唯诺诺转过身,声音带着颤:
“十七叔...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我听人说,你人很好的。”
赵堂浔双手环在胸前,眼睫颤了颤。
听人说?
“父亲让我给孟姨准备礼物,我记错了时间,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定要责罚我,可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想白废了。”
赵堂浔极轻地扬了扬眉。
他站在原地,心里百般纠结,清风徐徐拂过脸颊,撩动发丝,心里却像是空了一块。
他知道的,赵允文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改观。
至于是为什么...
他生平头一次,鼻尖有些酸楚。
*
马车已经行至城外,摇摇晃晃,她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马车停下,有仆人来报:
“小姐,小世子给您备了礼,先前遗漏了,现在才送过来。”
孟令仪晕乎乎的,闭着眼,让他放上来。
马车继续走,过了一会,她又渐渐清醒起来,好奇赵允文会给她送了什么,揭开箱子,一溜的小玩意,全是些小孩喜欢的,看的她哭笑不得。
她一一翻看,手腕却忽然在触到底部是止住——
是一坛酒。
埋在这样深的地方,生怕被人发现似的。送礼之人大概不敢期待收礼之人会喜欢,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希望能送到她手中,又藏得那样隐蔽,好让她掠过。
若不是今日兴起,说不定,她当真不会发现这样一坛酒。
她手腕颤抖,慌忙揭开,熟悉的香气——是那一晚,她被关在宫殿里,他来陪她,他们一起喝的那坛,同样的味道。
表哥从前给他带的时候,说这是他找了许久偶然遇上的,店面很小,差点错失了,他是怎么找到又买来送给她的?
孟令仪慌忙放下酒坛,抓着手里没送出去的扣子,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就在前一刻,她目光那端之人,远远跟在她的马车后,终于拉起缰绳,掉头而去。
第30章 一枕槐安(一)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