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接受吧,悬悬...已经不在了。她挂念你,你好好的,她才能安心。”
赵堂浔却冷冷一笑:
“我得走了,你们找不到,我找便是。”
孟思延还想再拦,马头高高跃起,跨过他疾驰而去。
第二日上午,慈庆宫门口,一片焦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一群宫人围成一圈,满是唏嘘地守着。
忽然,廊道之上,传来笃笃马蹄声。
只见一名身着黑衣,挺拔瘦削的少年翻身下马,此人风尘仆仆,面上毫无血色,一身泥泞灰尘,动作急促,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抽出腰间长鞭,压着细眉,冷冷环视周遭走近。
明明他五官柔和,身形也清秀,可无端让人觉得胆颤,尤其是一挥鞭,凌厉的鞭声,吓的宫人们直哆嗦,忍不住纷纷让道。
一旁有眼尖的小太监跪着爬上来,连连磕头:
“十...十七殿...王爷...皇...皇上说了,这里任何人都进不得...”
赵堂浔一个眼神没有给他,一脚踹开:
“我住在这里,我进不得?”
“进不得,进不得啊!王爷,您怜悯怜悯小的....”
赵堂浔闭了闭眼,又是扬鞭,守在门口的几人受了一鞭,吃痛的跪倒,他踹开大门,眼神炯炯,心里仿佛有一盏钟在不停敲来敲去,每一下,都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谁能来怜悯怜悯他呢?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不知所踪。
他一次又一次被抛下。
谁能来怜悯怜悯他呢?
那个唯一会心疼他,为他掉眼泪的人...就快要被他弄丢了。他就连找一找她都不行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为何要待他如此不公,将所有珍视的东西都夺走,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剥夺,明明...他以为这一次,上天终于愿意垂怜他,赐予他一个孟令仪,可...
他不敢再想,手抖得握不住鞭子。
再睁眼,身后已经被皇城羽林卫团团围住,白花花的剑拔出,亮的他眼睛酸痛。
可这一次,心里积压已久的怨念宣泄而出。
他不想再忍了。反正他在意的人也看不到了,他不想再装了。
既然上天待他不公,他为何要一直守着那仅存的理智,一直忍耐呢?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凭什么还要对旁人留情?
他甚至有些歹毒地想,既然她那样光风霁月,见他违背她的信念,下手歹毒,如坠修罗,会后悔么?会愤怒地站出来控诉他,或者义正言辞让他改邪归正么?
手起刀落之间,似乎不过须臾时间,焦黑的废墟前血流成河。
少年微微弓着肩,缓缓喘着气,看着一地的尸体,忽然由衷地牵出一个满意的笑。
他早该这样了。
他知道自己武力高强,可却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却忽然恍惚意识到,原来他这身好本领,是歹毒之人传授,所以也只能通向黑暗,他与她终究,不是一道人。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赵堂洲为何会找上她?!这事和你脱不开干系!我若是你,就该去她坟头磕几个响头,你...”
不仅不能保护她,还成了拖累她的元凶。
有人听到动静跑过来,见眼前的场景,少年雪肤乌发,修罗一般站在一片血泊之间,立刻噤声,腿软的瘫坐在地,死死捂住嘴,生怕被发现。从前听说十七殿下最是好脾气,可今日,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只见他义无反顾背过身,朝着门内走去,待他走远,为首一人艰难地回身:
“还愣着干什么?快进宫告诉皇上啊!”
*
孟令仪睁开眼睛,浑身虚弱乏力,喉咙里似乎是呛了太多浓烟,沙哑发痒。
她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捆住,她转了转头,只见小小一间黑屋,不远处,放了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把空着,另一把上坐着一个锦衣男子,背对着她,似乎没有察觉她醒过来。
她抬起手,正想找那个有刀片的镯子,却发现手腕已经空空。
忽然,一声轻笑响起:
“孟小姐,并不是人人都如同赵堂洲一般好骗,镯子,已经扔了。”
第77章 一半春休(三) 他恍然,她连他都不要……
话音落, 此人站起身,缓缓回头——
昏暗的室内,门缝里漏出一道光, 尘埃浮动其间,落在木头发霉的地面。
孟令仪挣扎坐起来, 无意识地往后缩着身体, 望着这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男子面白发黑,目若点漆,长眉入鬓, 不苟言笑, 明明站在这样昏暗的地方,冠玉一般的皮肤却散发着一层莹白的光辉。他即便不笑, 却让人觉得有一股温和从容的力量藏在皮囊之下, 让孟令仪浑身的警惕放松。
“你们是谁?为何要救我?这场火...是你们放的?”
她依稀记得,大火刚刚烧起来, 便有一群人闯进来, 将她带走。
男子点头,温声道:
“你既然已经猜到, 那我也不瞒你了。你应当有法子, 将赵堂浔引过来罢?”
“你们要干什么?”
“赵堂禹的皇帝,恐怕当不了多久, 你们失算了。八殿下已经和西泉王联手, 不日带兵攻破南京, 只是西泉王有一件事未定,十七殿下在西泉时,曾经将西泉王重中之中的物件藏起来,不知孟小姐可知道在哪里?”
“八殿下...西泉...”
孟令仪默念这些字眼, 脑海里拼凑着那些细节,恍然发现,秋猎之时,还是后来赵基病危,她都曾见过赵堂衍,可却从未放在心上,就连那日让赵堂浔先走,都缺不了他的助推。
这些线索拼凑在一块,却怎么也拼不出一条完整的脉络。
“看来,你并不知道。”
男子微微眯眸,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我无可奉告,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连这都不肯告诉我,你们也别指望能靠我把他引过来,我在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分量,你们实在高估我。”
孟令仪冷冷开口,她头晕眼花,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的,嘴唇干裂起皮,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也能大概猜到,他们要利用她将阿浔骗过来。
她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物件是什么,可她不会不清楚,阿浔在西泉定然吃了不少苦头,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自保。
想到这,她愈发难受,看向男子的眼神也变得愤恨:
“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名正言顺,又何必多年来苦苦惦念?我看,你们也未必光明磊落吧。再说...”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男子,愈发不齿:“你身为汉人,和外邦里应外合,拥护反贼称王,你不觉得自己可耻么?”
男子闻声,面上却仍旧平和:
“孟小姐,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十七殿下不告诉你,倒是更看重你。你说的对,就是见不得人的把柄,所以知道的人,都得死。”
孟令仪脊背发凉,一步步往后退,抵住墙,退无可退,嘴唇微微颤抖:“你...”
“所以,我们必须杀了赵堂浔,否则心难安。你言语之间,对他很是相护,他确实命运多舛,可并不如孟小姐口中的无辜。”
男子轻笑:
“他在西泉,只身一人,就能搅动风云,辅佐如今西泉王篡位谋逆,手中鲜血人头无数。既然八殿下篡位是不该,为何十七殿下辅佐西泉王篡位便是不得已?权力之争,向来没有人无辜,既然从一开始决定入局,就不能说他绝对能撇清,是迫不得已,输了就是输了,用命偿还,也是一开始就要料到的,何谈可耻?”
孟令仪双目一瞬不眨,听他说完,咬着下唇,不知如何作答。
他说的对,赵堂浔在西泉的一切,她一无所知,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就已经偏向了赵堂浔,不需要任何理由,她便下意识地想要袒护他。
孟令仪低头,低声道:
“随你怎么说好了,那你们要做什么?要利用我把他引诱过来么?”她轻笑:“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高估我了。”
“孟小姐,你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么?若是你不配合,你觉得,我们会轻易放过你么?”
孟令仪恨得牙关发颤,想问凭什么为什么,可最终绕来绕去,都回到赵堂浔身上,她做不到为了自己的命让他送命,甚至,连怪他牵连了自己都做不到。一想到,他也什么都没做错,可命运偏偏像是故意折磨他一般,将因果都搅乱,让他莫名其妙背负这么多愧疚,明明他那么渴望想和她有一个家,可让他知道了因为他的缘故,他们或许会天人永隔,他又该多难过?
“我想,你也清楚,十七殿下若是不想,我们也没办法至他于死地,若是你能让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你就可以活着走出这里,孟小姐,你是聪明人,你会让我们双赢的,对么?”
“双赢?”孟令仪声音发颤,觉得又惊又怒:“你把我关在这里,威胁我,恐吓我,这是想和我谈的态度么?你...你给我出去!我无可奉告!”
她捞起身边的花瓶,踉跄地砸在地上。
男人只是轻巧避开,居高临下看着她。
“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眼,你们何苦折磨我呢?你们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我...我可以给你们钱,给你们我有的所有东西...”
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掉下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在说什么,可她后知后觉能够和赵堂浔感同身受,这样的无力感,为什么要逼她做这样的选择,仿佛伸手抓住一捧沙,怎么努力,却也握不住。
“你自己想一想吧,若是你不配合,我们也有别的法子。何况,你说,若是十七殿下知道你死了,又知道你在这里,我想,要是他当真如你所说,大概是不会为了你自投罗网,你又何须着急?”
男子说完,轻飘飘转身往外走,孟令仪慌忙坐起来,失声问:
“你们要干什么?!你回来!回来!”
可不管她怎么叫,却没有任何回音。
孟令仪心力交瘁趴下,抱紧自己,失声痛哭,不要为了她中计,不要...
*
“真不去劝劝吗?”
赵堂禹看向徐慧敏,低低叹了一口气。
等他和徐慧敏赶到,赵堂浔已经在慈庆宫的废墟里挖挖找找快半日光景。不敢上前劝,听说先前阻拦的宫人都被杀了。
徐慧敏眼睛红红的:“他...可能是接受不了吧。没想到,他对悬悬也是一往情深,悬悬的心思都没白花。”
自从先前秋猎分别,一直到孟令仪回宫,她都没能和她见上一面。一直到先帝忽然亡故,赵堂禹急匆匆和她商量,这帝位,要不要争上一争,问她想不想当他的皇后,后来尘埃落定,她与孟令仪才得以会面,那时,她还缠着她给她讲这几个月是如何成功将赵堂浔搞定,津津乐道什么日子成亲,可转眼之间,竟然就发生了这一遭事。
“查清楚了么?火到底怎么回事?”
赵堂禹皱着眉,喃喃:“还不知道,正在查,我起初只是打算让赵堂洲离开南京府,何曾想过下死手?”
徐慧敏低着头,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赵堂禹下不了这样的狠手,不然也不会让人将表姐和赵允文救出,可偏偏找不到赵堂洲,等知道人在祠堂时,屋子早就烧得一片焦黑。
那时,谁又知道孟令仪在里面呢?
夜风吹着,焦灰漂浮,赵堂浔却仿佛不知疲惫,徒劳地用双手在一堆枯木之上翻找。他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嘴唇干裂,一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泥土混着脓血,触目惊心,可他却感知不到疼痛,有条不紊,势必在废墟中找到有关于她的一点证据。
每找完一个地方,他的心就更安定一点,倘若说她死了,定要留下什么证据吧?他几乎记得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便是烧成灰,他也能认出来,只要什么都没有,她定然不在这里,她就没有死,只是失踪了,那他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把她找回来。
忽然,空旷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呜咽的兽鸣。
赵堂浔抬头,只见一只皮毛末端焦黑,但仍旧能看出原来雪白的小兽蹦出来,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朝他走过来,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