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前些日子被她遣散去探查青峰山的诸幕僚之一,宋洛。
“侯君,三千影卫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尽数驻守在青峰山外了。”
“好。”她的指尖依旧在边境地图上描摹着山势走向,不经意问道,“你家四殿下,近来可安好?”
“四殿下安。”宋洛垂首,“不过南靖京中仍是五殿下势大,四殿下回京之后,便一直在宫中筹备祈谷礼,分身乏术。”
“祈谷礼?”顾清澄抬眸,语气随意道,“我听闻祈谷礼非皇室子弟不得近身,你是如何得的消息?”
宋洛愣了一下,沉声道:“黄大哥已秘密回京,与三线的暗桩一直都有联络。
“侯君可是……有所疑虑?”
顾清澄笑着摇头,于烛火下温温地望着宋洛:“没有,不过是有些想他了。”
这话说得直白,听得宋洛身形微顿:“属下明白……”
“他何时来边境?”顾清澄问道,“我想见他。”
宋洛错开了她的目光:“祈谷礼后,约是二月底,四殿下会来边境督战。”
“还有整月?”顾清澄轻叹道,“那你替我先同他说,顾明泽那厮让我去青峰山剿匪,可我手中无兵可用,让他务必拜托镇北王派些精锐助我。”
“镇北王处?”宋洛语气微扬,旋即按下,“是,属下自会转告。”
他继续道:“可殿下留给侯君明明有三千影卫,难道不够吗?”
顾清澄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三千影卫是底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放到明处。”
她讳莫如深,“影卫要留着……办更重要的事。”
“是。”宋洛行礼,没再追问。
“对了,我让你去问边境军情和五皇子的情报,可问出些什么?”
顾清澄微敛了眸光,从容问道。
“属下查明,五殿下将于本月二十八日,亲临三途峡主持战俘交接,当夜会离开大营,只带一支轻骑。”
“好。”顾清澄垂下眼睛,沉默半晌道,“你下去罢,照例去趟青峰山,近日已有人注意到你,若无要事不必再来。”
她轻轻摆手,“我乏了。”
“那侯君近日……”宋洛迟疑道,“可还有何打算?”
顾清澄看进他的眼底,毫不掩饰道:“我想去边境看看。”
……
直到后半夜,顾清澄独对满案的图纸,终是深深、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涪州之行艰险,她原已做足准备,却未料竟险恶如斯。
除却明面上三个月的青峰山剿匪的压力,更棘手的是——
她分明早已嘱咐阿芒,让三线暗桩尽数蛰伏,可这三线的宋洛却自己送上门来。
不仅送上门来,更带着三千影卫的调令。
她心中疑虑丛生,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半真半假地与他周旋。
直到方才那番看似寻常的对答,真相才终于浮出水面——
这宋洛怕是早已倒戈,极可能就是顾明泽安插在她身边的,真正的暗棋。
一方面,他手握影卫调令,分明是顾明泽算准了她会调用影卫剿匪,特意设下的饵。若她真依仗这三千影卫,只怕会落入圈套,满盘皆输。
而另一方面,宋洛的倒戈意味着她与江岚的所有联系都已暴露,也形同被斩断。
如今她身边已无一人可信,就连最亲近的秦棋画,也被她匆匆调往阳城。那些女孩子们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她重返涪州的真正缘由,绝不能让顾明泽察觉分毫。
事已至此,她只能将全部赌注押在自己一人身上。
顾明泽素来多疑,与其让他胡乱猜测,不如主动给他一个答案。
借宋洛之口,将他的注意力引向镇北王。
青峰山剿匪本就是明面上的虚招,顾明泽必定在揣测她的真实意图。
那倒不如顺水推舟:眼下边境战事吃紧,在对付南靖一事上,她与顾明泽立场一致,宋洛必不会在敌军的情报上作假。
她索性坦诚至极,看顾明泽如何接招。
天色泛起微白,桌边茶已凉透,顾清澄微阖双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既已无路可退,不如破釜沉舟。
第131章 鸾回(七) 杀业已开。
北霖皇宫, 满宫尽歇,唯有上书房里灯火长明。
顾明泽挥手屏退侍从,独自落座于案前。
与往日一样, 桌上的奏折依旧堆积成山, 他抬手轻按酸胀的眉骨, 复又执起朱笔, 逐字批阅着。
近日奏折尽是南北战报。比起当年那个昏庸无能的老皇帝, 他有把握能将这场冲突处理得更好。
至少,不会重蹈十五年前那场生灵涂炭的覆辙。
然而唯有一事, 如利刃高悬,日夜令他辗转难安, 使他始终无法真正如帝王般肆意施展权柄——
他原以为早葬身火海的母妃淑妃,竟以“法相”之身归来, 并以他最不可告人的身世要挟,要他完成那场延宕已久的布局:
“替身计划”已至终局。真正的昊天血脉将现, 而那名知情太深的替身……必须消失。
不是她犯了错,却是她知道得太多。
若要永固这无上权柄,便唯有由他亲手, 终结她的性命。
……顾清澄。
夜间有朔风吹过, 忽地让室内灯火一黯。
他无由来地一惊,指尖微抖,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书房西侧的高窗。
高窗之上,空空荡荡, 再无一人。
帝王的目光黯了黯,落回桌上,此时方觉朱砂自笔尖坠落,于奏折上两个字绽开一滴殷红。
恰如他心头经久不愈的旧伤——
涪州。涪州。
这两个字如附骨之疽, 日夜提醒着他那个不该存在的性命。
半年之前,南靖三皇子与他密谈那夜,竟一语道破了他深藏已久的秘辛,诚然,狂妄之徒不足为惧,可他却明白——
不能再拖了。
于是,那一夜,他动了杀念,也自以为给了她一个体面、痛快的死局。
却不料,她竟还活着。
及笄大典之上,她竟敢公然现身,挟万民相逼于他,更是险些害死琳琅。
他不是没有对她生出恻隐之心,便允了她声名、封地,既是安抚,也是怜惜。
可她……却还是不满足。
她竟敢插手琳琅的大婚吉日,勾结敌国,还在他眼皮底下搅弄风云!
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为何偏要贪得无厌?
只要她死了,所有七杀的不堪,身世的隐秘,昊天的威胁,才能彻底消失,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灯火幢幢之下,帝王深深地吐息。
案前恍惚又见那执灯少女,倩影方现又刹那消散。
若她肯顺势伏诛,他自会为她修墓立碑,享尽身后哀荣。
毕竟,要她性命的从来不是他,却是昊天命数。
可她好似怎么杀也杀不死,以致于他握刀的姿势,都逐渐扭曲、变形。
……是她逼他至此。
杀业已开,既已拔刀相向,便再难回头。
顾明泽重重地将那染了墨渍的奏折掷在地上,忽地听见奉春于门外请见。
“陛下,涪州宋洛有报。”奉春垂首瞥见地上的奏折,姿态愈发恭谨。
“讲。”
“其一,青城侯果然在涪州藏拙,看似自暴自弃,实则暗中筹谋。”
“所谋为何?”
“这便是其二,”奉春声音压得更低,“青城侯似是与那南靖贼子暗通心意,甘愿为其……赴汤蹈火。”
顾明泽的眸色更冷。
“她向宋洛打探的尽是南靖五殿下的动向,”奉春细声道,“奴才斗胆猜测,她是要为那贼子去针对边境的五殿下?”
顾明泽眼神幽深,看着桌前的那盏灯,良久,才冷笑道:“还是这般毫无长进,为了些无用的情意就能豁出性命。”
奉春试探道:“那陛下可要让宋洛给她些假情报?”
顾明泽指尖轻敲桌案:“不必,以她的身手,未必不能除掉五皇子。五皇子一死,南靖大军群龙无首,于我北霖有利无害。若不成,倒也省了朕处置她的功夫。”
“陛下圣明。”
“还问出些什么?”顾明泽语气冰冷,“涪州可查出其他端倪?”
“暂无头绪。”奉春思索着,忽地想起一事,“不过……奴才倒是有另一发现。
“那青城侯让江步月去联络镇北王调兵。”奉春抬眼,“这是否意味着,镇北王与那南靖贼子早有勾结?”
顾明泽叩着桌案的动作停住了。
奉春没说话,只俯首站在一边,静静等待着皇帝批阅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