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是秦棋画捧着热水,为她擦拭着脸上的血污。
“别碰我!”许氏猛地蜷缩至床尾,这才看清这临时搭建的屋棚内景——
数十张简易木榻上,收容着茂县的老弱妇孺,已然是简易的救济所。军医们匆匆穿行其间,为受伤的百姓医治着,却止不住此起彼伏的哀泣:
“屠城……那女魔头屠城了!”
“滚开!谁要你们的施舍!”
“还我茂县!还我亲人!”
秦棋画也不恼,反倒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我们侯君说了,您是英雄的遗孀,自然要善待您。”
她将冒着热气的粥碗往前递了递:“许婶用些热粥可好?”
许氏受惊,看着眼前面善的少女,而热血溅到脸上的触感瞬间让她肠胃一阵翻滚。
“啪!”
瓷碗被她推开,摔得粉碎:“我宁愿饿死,也不吃那青贼一粒米!”
热粥洒在秦棋画的手上,将小丫头的手烫得通红。
许氏一怔,本能地用袖子去糊着秦棋画的手:“那个,不是冲你,你没烫着吧……”
秦棋画低下脑袋,避开许氏的手,将手上的粥在口中唆净了,才蹲下身子在地上收拾着:“没关系,许婶。”
“侯君说您受了惊,我没事的。”
“只是可惜了这米粥……”
她捧着碎瓷片离开,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或许能多救一口人呢……”
许氏愣在床上,看着小丫头瘦削的背影。
刀光剑影与哭喊怒骂在脑海里翻涌,可她的心口处,那几张银票依旧熨帖地放着,好像一贴膏药,既不能让她痛快地恨,也不能让她清醒地放下。
……
而此时,顾清澄早已骑上了赤练,只身向阳城的方向赶去。
比她先一天出发的,是她亲手写就的,向皇城方向的八百里加急密信。
。
茂县民变一事,只持续了几天,便被青城侯以雷霆手段,强硬地平定了。
这位早已民心尽失的涪州侯君,此番更是让全州百姓亲眼见证了何为铁血手腕——
对治下的子民痛下杀手,几乎是坐实了先前传言中的种种恶行。
一时间,整个涪州民怨沸腾,先前因剿匪有功而暂缓的万民请愿,此刻再度掀起狂澜。
唯独素来懵懂的秦棋画心如明镜,那些所谓的“心狠手辣”,分明是是顾姐姐对付暴民的最优解:
她记得顾姐姐说过:“民变看似是民意,实则是一场暴乱。”
“没有王法,只有野性。尸横遍野,弱肉强食。”
她曾天真地以为仁义可以感化暴徒,直到亲眼目睹许婶脖子上那把的钢刀,她才明白,若是一味顺从民意,许婶早已被暴民祭旗。
所以,要守护那些安分守己的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唯一的代价,不过是青城侯背负一身骂名。
秦棋画望着空荡荡的营帐,忽然明白:她只是自己的顾姐姐,却是涪州的青城侯。
于青城侯而言,百姓的性命,远比官身的清誉重要千万倍。
阳光正好,秦棋画走出救济营的大门,看着安西军的将士们训练有素地在茂县街上巡视,废墟与尸骸被迅速清理,每个聚集点都有兵卒把守,试图持刃作乱的流民被无情拖走……
暴乱被连根拔起,秩序被强行重塑,整个茂县,犹如被一把快刀剜去腐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强烈的阵痛中愈合着。
她想,或许很快,这座小城就能重焕生机。
她也似乎终于领悟了那么一点点,平阳女学课上教过的,以武止戈。
。
北霖皇城。御书房。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满室凝重。几位天子近臣正襟危坐,与少年帝王自晨光熹微议至日影西斜,仍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
御书房外,琳琅公主卸去满头珠翠,一袭素罗轻衫委地,正跪坐在冰凉刺骨的青石砖上,任凭宫人太监劝诫数次,依旧不肯离去。
“陛下。”左相尹明石捋着灰白的胡须,沉声道,“老臣以为,青城侯此次投诚示弱,于陛下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明泽脸色阴沉如水,将那密报拍在桌案上:“放肆!连镇北王她都敢参,如今竟敢以此要挟于朕!”
“狼子野心!”
左相微微一笑:“陛下息怒。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年轻人年轻气盛,陛下不必挂怀。”
他略整衣袖,继续道:“若能借她之手,为陛下除去镇北王这个心腹大患……岂非一箭双雕?”
太傅李诚闻言,不疾不徐地反驳:“尹相此言,是要陛下扶持这位青城侯?”
“如今她声名狼藉,听闻近日涪州茂县民变,因铁血镇压而激起民怨。”李诚继续道,“若陛下强行为其正名,只怕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左相尹明石淡然道:“李太傅可曾细思,这密信中所言罪证的分量?”
李诚蹙眉:“青城侯虽在信中言之凿凿,声称握有镇北王致命罪证……
“可一则,此证真伪难辨,何人能作保?
“二则,纵使罪证为真,如今镇北王手握重兵驻守边陲,如何能令其甘心俯首就擒?”
原来,几日前,一封来自青城侯的密信,伴随着她在涪州铁血镇压民变的消息一并到了宫中。
信上提及,涪州茂县种种恶行,实为镇北王麾下所为,涉及人命三百余条,更兼女子拐卖、私设铜矿等,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青城侯在信中恳请:望陛下为其在涪州正名以安民心,并赐查案之权,她将亲手为陛下将镇北王罪证坐实。
随信附有涪州司马郑彦与铜矿兵匪往来手书为证,以证明此人“死有余辜”。
尹明石沉声道:“前日里,老臣差人核验过,确是涪州司马郑彦之亲笔。”
“若真如此,青城侯所言并非不可信。”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老臣斗胆以为,帝王之道,无非制衡二字。
“如今镇北王独霸边疆,若再立南靖战功,恐将尾大不掉。”
见帝王沉默不语,尹明石又进言道:“反观青城侯,虽有些许谋略,终究羽翼未丰。
“陛下若扶持于她,一则其根基尚浅,不得不仰仗天威;二则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镇北王分庭抗礼。”
“再者,如今看来,青城侯所求之事,不过是区区一个涪州。”
“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御书房外,“涪州一隅偏远贫瘠,实在是不足为道。
“陛下若当真疼爱公主,大可赐予兖州、幽州等富庶之地。
“又何必纵容她插手州政,以至铤而走险煽动民意……酿成今日民变之祸。”
话音渐落,御书房内一片沉寂,唯有龙涎香在殿中缓缓流淌。
顾明泽倦怠抬起眼帘,目光掠过紧闭的殿门,语气里多了些疲惫:“尹相所言极是。”
太傅李诚沉吟道:“若依此计,陛下为青城侯正名,那茂县民变与流言四起之责,莫非都要陛下代为承担?”
顾明泽伸出食指,揉了揉眉心。
此刻,人人心照不宣,那民变真正的始作俑者,眼下正跪在御书房外。
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说破。
就在众人踌躇之际,殿外突然传来奉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声音压着几分惶急:
“陛下……”
“边境急报。”
第163章 成王(五) “为何执迷不悟?”……
尹明石与李诚目光短暂相接, 环视殿内,见帝王眉宇间阴云密布,当即躬身道:
“臣等告退。”
凉风吹入殿门, 门外的光景在奉春身畔一闪而过, 顾明泽侧着脸, 睨见了跪在地上的琳琅。
而后, 朱门闭上, 奉春小心地将门缝关紧,才躬着身子入内。
“讲。”
顾明泽收回目光, 语气如常。
“陛下,咱们在边境的密谈回报了。”
奉春低下声音:“南靖遣使求和, 不日将至京师。
“镇北王明知休战,可其麾下定远军……至今仍陈兵边境, 毫无班师之意。”
奉春越说,声音越小, 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顾明泽的眼睛。
顾明泽思忖着,沉声道:“朕似乎未曾收到过南靖的求和国书。”
“如今使臣都快到京城了,”奉春迟疑道, “唯一的解释, 就是镇北王私自扣押国书,故意迟滞军情。”
“陛下!”奉春说着, 慌乱跪倒在地,“可要派钦差亲赴边境, 当面质问镇北王?”
顾明泽没有回应,只是静默地坐着,而复拿起那密信,细细地端详。
无论如何, 他曾与顾清澄相依为命十五年,对她的秉性再熟悉不过,她不屑,也不必以此等拙劣手段诓骗于他。
这密信上,分明详述着镇北王私开铜矿、草菅人命、聚敛白银……
若所言非虚,那么镇北王的野心,已然昭然若揭。
这么多年来,他又何尝不曾布局?他前日里赐贺如意御前行走的特权,就是要引那对父子现出原形。可镇北王老谋深算,这些年竟未留下半点破绽,让他始终抓不到把柄。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贼战功累加,声望日隆,却寻不到一丝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