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她递出去的所有密信,都如石沉大海。
初夏的雨夜闷热,蓑衣上的雨滴渐渐凝成细流,顾清澄抬眼,望着漆黑一片的边境,沉默不语。
手上是顾明泽批给她接管安西军的任职书,真正接管这军队仍需时日,而顾明泽却期望她尽快将镇北王的罪证呈到御前。
如今贺珩已然离去,江岚亦杳无音信,三千影卫留给了艳书,安西军中能听她号令的,不过第九营陈辞等寥寥数人。
若此刻便掀开镇北王的罪状,无异于以卵击石,涪州必将化作修罗战场。
想要真正和镇北王抗衡,她手中尚缺一柄真正属于自己的剑。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顾清澄猛地一勒缰绳,调转赤练的马头,决意不再等待。
剑,从来不是等来的,是夺来的。
她要连夜奔赴百里外的安西军总营,用最雷霆的手段,去接管她应有的兵权。
赤练长嘶一声,踏起漫天雨水,向着阳城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在滂沱大雨之下,当阳城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时,她却陡然勒马。
赤练不安地刨着前蹄,停在了雨幕之中。
夜色里,城门洞开,没有百姓,也没有卫兵。
门内,却有一道钢铁的壁垒,横亘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三百名兵士,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就那样静静地在雨幕之中,纹丝不动。
雨水冲刷着她们的面庞,却冲不散眼中刀锋般的锐气。
为首的,正是杜盼。
她看到顾清澄的身影,未如从前般雀跃呼唤“顾姐姐”,却是猛地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之上!
“平阳军前锋营校尉,杜盼,向侯君述职!” 她的声音明亮如刀,撕裂了雨幕。
“前锋营应到五百人,实到五百人!斥候百名已潜入阳城各要道,辎重营百名已接管林氏商路粮械,随时可调!
“末将亲领前锋营三百人,在此拱卫阳城,恭候侯君!”
“轰——”
话音放落,她身后三百甲士齐齐跪地,铁甲与地面相撞,闷响竟压过漫天风雨。
顾清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杜盼抬起头,迎着雨幕看向她,那双曾经懵懂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锋锐的战意。
“我营,已完成战备!”
“前锋营三百亲兵,誓死追随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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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终于……旅游回来了![墨镜]
第173章 败将(五) “何为不得已?”……
五月夏, 青城侯顾清澄拜安西节度使,持节都督涪州各军事,一时权倾西陲, 风头无两。
然履新之初, 青城侯仅携三百亲兵入主安西军大营, 旋即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 连斩校尉三员, 皆镇北王旧部。
虽以铁血手腕暂压军中异议,然四万安西军汹汹不服, 军心鼓噪,更兼各方细作暗中煽风点火, 致使营中暗流愈涌,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这位空降主帅尚未立稳脚跟, 便已陷入山雨欲来。
值此之际,朝野明眼人皆洞若观火——这位扶摇而上的青城侯, 实乃当今陛下揠苗助长的一柄快刀,意在西北边陲,为掣肘镇北王而设。
谈及揠苗助长, 朝中老臣虽三缄其口, 私下却无不摇头:此女一无显赫家世、二无朝堂根基,唯一能依靠的亲信, 便是手中那支仓促组建的平阳军,区区草莽之师, 何足道哉?
“侯君。”
杜盼站在顾清澄身侧,看着帐外熊熊的烈日,以及校场上零零散散的士兵,眉头紧锁:“整训月余, 这些军士依旧懒散,末将派去的督军,反倒被他们戏耍。”
身畔人没有立即回应。
顾清澄只是低眉看着桌上的信笺,语气淡然而随意:“听说,他们还给督军起了诨名?”
“是。”杜盼声音放得极轻,“这些人皆是兵油子,瞧不起我们新建的平阳军,更看不起我们……连同您……说皆是女子之身。”
“什么诨名?”
“绣花枕头。”杜盼沉声应道,“可要末将去找到带头人,军法处置?”
顾清澄将手中信笺递给杜盼,轻描淡写道:“涪州如今兴蚕桑,这绣花二字,怎么能算得上诨名?”
杜盼拧着眉头,难以释怀,直到目光扫过信笺,神情骤然一凛:“这是……圣谕!?”
顾清澄颔首。
她与顾明泽的三月之约已到尾声,顾明泽催促渐急,要她务必挑起镇北王的事端。如今在外的风声、朝中流言蜚语,无不是敲打之意。
“按照先前约定的去办。”顾清澄轻声嘱咐,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侯君。”杜盼犹豫了片刻,补充道,“可安西军如今……”
“无妨。”顾清澄看着烈日下的兵卒,“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处境的糊涂人罢了。”
……
六月中,涪州大地忽起歌谣。一群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大街小巷蹦蹦跳跳,歌声自茂县始,过阳城,穿云安,终至临川城,满城稚童老妪,皆传唱着新词:
“茂县定远军,三百二十七。
“本该沙场死,何故困山林?”
又云:
“茂县山中有宝藏,宝藏背后有虎狼。
“一个铜板一条命,定远冤魂聚成矿!”
最是诛心处,当数末句:
“宁作无头鬼,不效贺家军!”
……
这歌谣来得没头没尾,可没过几日,有人误入茂县深山,落入废墟深处,竟误打误撞,在在山下挖出了森森白骨!
消息不胫而走,茂县的百姓闻讯,连夜举着火把奔至深山,通宵挖了四五夜,终于在山底挖出了大量的尸骨、被烧毁的随身之物……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山底那些栓人的铁链、和来不及销毁的铁镐……
而据茂县人说,那领头的许氏在一堆焦炭之中,竟寻到了一根铜制的簪子,虽经烈火,簪上铭文依稀可辨——
“许真赠吾妻袅袅,岁岁平安。”
众人皆识得,许真正是三年前茂县征入定远军的三百二十七名子弟之一。
人数、姓名、铜矿,与坊间传唱的歌谣竟分毫不差。
猜想与实证严丝合缝,这一刻,茂县犹如飓风之眼,恐慌瞬息自茂县席卷了整个涪州——
若山中铜矿确为镇北王私采……
若阵亡将士竟沦为矿奴……
若那“一个铜板一条命”并非虚言……
那么——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一骑绝尘,自安西军营而出,有如流星之利箭,直指皇城。
这一箭,刺碎了边境维持的最后一丝体面。
青城侯顾清澄上书,参镇北王贺千山死罪二十一条,字字诛心:
“镇北王贺千山私采铜矿以铸兵甲,蓄死士而谋不轨,通敌国以乱边疆,贿百官而蔽圣听……
“茂县三百二十七条冤魂,未死于卫国之疆场,反葬身于贺贼之矿洞,沦为其鱼肉。今遗骸见日,我茂县父老恸哭于野,但求生啖贼肉,以祭冤魂!”
除却奏书,一并送来的,更有私设铜矿往来书信,私矿账目、官员名录、分赃明细……桩桩件件,皆是要命的证据。所涉百官者众,满朝哗然,人人自危,衮衮诸公无不胆战——
这小小女子!竟敢,怎敢,将这讳莫如深的隐秘,捅到这青天白日之下!
一时间,针对青城侯的弹劾有如雪片般飞向禁中,矛头有三,一指其舒羽的身世,二指其曾通敌的嫌疑,三指其曾手刃涪州司马郑彦。
然而,半月有余,这纷飞如雪的奏章,竟未动摇当今圣上对这青城侯的信任分毫。
就连辅佐两朝的左相尹明石也没有参透圣意,生性多疑的圣上,为何弃肖威、陆征等老将不用,偏生扶持这孤女侯君?难道他真的相信,凭顾清澄一介女流,能镇住安西虎狼之师,抗衡根基深厚的镇北王?
而此时此刻,顾明泽站在昔日冷宫的门外,思绪浮浮沉沉。
破败的宫门掩不住曾经郁郁葱葱的草木,那个日日夜夜练剑的少女,每次看到他来时,便会放下手中剑,提起裙裾,唤他一声:“阿兄。”
往事如烟。
如今宫墙已然凋敝,沉积的灰尘已然昭示着,这方曾庇佑他们相依岁月的冷宫,终究是再回不去了。
今日,他站在此处,心中默念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舒羽。舒羽。
涪州的暗探已然查明,当初镇北王在阳城的动作,便是针对舒羽其人,而这所谓的舒羽,便是如今他一手扶持的青城侯,顾清澄。
于是过往的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那个在天令书院夺下魁首,被用他朱笔圈出姓名的女状元,舒羽,果真是她。
可她为什么没死?又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变成了舒羽?
那舒羽传言中经脉寸断,如何是她横空出世时力压群雄的模样?
她究竟知道了多少?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死,那他以为她死后走的每一步,岂不是……
都落在她眼中?
顾明泽凝望着曾经少女磨剑的台阶,心底忽地泛起一股没由来的寒意——
这桩桩件件,千头万绪,似乎总让他觉得,他漏掉了什么关键的消息。
或许,有的路,他一开始就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