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奉春小跑送来急报,这几日,除却边境的讯息,顾明泽日日夜夜派人详查的,便是那舒羽的来龙去脉。
在奉春的注视下,顾明泽站在门前,展开了那张急报。
其上,只有两条信息。
之一,舒羽是第一楼谢问樵的弟子。
之二,舒羽的面容,曾与打入浊水庭的一名罪奴极为相似。
浊水庭……
分明是烈日高照,顾明泽却忽地觉察到,有一丝寒意,自纸页传递到指尖,让他的灵魂不住地战栗起来。
“陛下?”
奉春看着顾明泽紧紧抿着的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顾明泽阖上眼帘,再睁眼时,那密信已然在手中碾成碎屑:“去,替朕将第一楼诸长老请回书院。”
待到奉春领命离去,顾明泽才注意到,那些纸屑被他不经意地嵌入掌中,被冷汗浸透,甩不开,拂不去。
一股无名火起,他蓦地抬腿,一脚踹在了冷宫门上。
“轰——”
木门应声倒下,门内却传来一声轻颤的:
“……阿兄?”
这一声阿兄,几乎要将他的三魂七魄从躯壳中生生扯出。
顾明泽身子猛地一惊,仓皇向后退了两步,却看见冷宫里走出一个少女,穿着朴素的宫裙,正侧过半张脸看他。
刺目逆光处,那面容看不分明,可那身段、角度……
像她。
太像她了……
分明就是她!
“阿兄在呢。”
顾明泽惊惶至极,扶住身后的石坛稳住身形,轰鸣心跳中,竟下意识地应着——
那是他曾千千万万次回应她的声音。
而话一出口,他骤然惊醒。
那少女终于再转了身形,款款向他走来。
被光下藏起的那张脸上,分明带着一顶金丝面具,其上南海珠微微摇曳着,光泽并不夺目,却过分地温柔,平和。
不知为何……
令他遍体生寒。
“你如何在此处。”
顾明泽睨着因他方才的回应而受宠若惊的琳琅,声线已恢复帝王特有的冷冽。
琳琅不解这转瞬即逝的温柔,只能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到那明黄袍角:
“臣妹自知罪孽深重,不敢面见皇兄。已自请入冷宫月余……
“恳请皇兄……开恩。”
顾明泽强行压抑下心中的烦闷:“谁让你来的?”
琳琅抬眸,眼中满是泪花:“昔日都来得,为何如今臣妹来不得?”
“你说谁都来得?”顾明泽终于被惹怒,俯首捏起她的下颌,语气里带着燥意,“说清楚,还有谁?”
琳琅的发钗轻颤着,几乎要被顾明泽的铁钳夺去呼吸,她泪眼婆娑地摇着头:“……没有,没有了。
“是琳琅、僭越了……”
见顾明泽钳制着她的手微微松开,琳琅颤声解释:“琳琅此来自苦,只因……见不到皇兄,才斗胆来此处守候。”
顾明泽抿唇不言,自茂县民变一事之后,他心中烦闷,边境事务冗杂,确实有意避而不见琳琅。
——却不想,她竟寻到了这里。
这座冷宫,这座承载着年少时所有不堪与温情的废墟,她太明白,明白他终会在无人时回到此处,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见帝王不言,琳琅竟偏头躲开了顾明泽钳制的手,以最卑微的宫女姿态叩首至尘土之间:
“只求皇兄垂怜……
“不要舍弃琳琅。
“不要丢下琳琅。”
那有些粗大的指节嵌进泥地里,却固执地不肯离开。
“琳琅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常伴皇兄身侧。”
顾明泽闻言,眉心微动,垂眼向她看去。
只见那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
“琳琅此番……不愿和亲!”
。
边境水草丰茂,贺千山身披铁甲,静立远眺。远处牛羊成群,他的目光却深沉如渊。
他的身侧,站着一位黑衣的少年,乌发被玉冠高高束起,一杆银枪斜握在手,腰间白玉小虎在朔风中轻轻晃动,映着塞外天光。
“如意,你在京中伴驾多年。”贺千山微微侧首,笑意浅淡,“不如与为父说说,此番和亲,你有何见解?”
贺珩躬身行礼:“儿子愚钝,实在不解。明明我军大胜,为何反要送公主和亲?”
贺千山略一颔首:“若今日由你主和,当以何理由执意遣嫁公主??”
贺珩沉吟片刻,答道:“儿子以为,是’不得已‘。”
“哦?”贺千山目光一凝,“何为不得已?”
“事出反常,必有其因。或许是陛下难处,又或这公主身上......藏着非送不可的隐秘。”
贺千山眉峰一挑,尚未开口,却见贺珩挠头道:“说到这个,儿子倒想起一桩事来。”
“讲。”
“公主及笄大典那日,我隐约听陛下提及,说什么’昊天遗孤‘……”少年抬眼,目光灼灼,“父亲,这昊天遗孤,究竟是何来历?”
第174章 败将(六) “你是没长脑子吗?”……
风乍起, 将贺珩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地送入了贺千山耳中。
只这一句,却似扰动了无端的波澜,贺千山骤然动了——
下一刻, 那柄贺氏祖传的破雪枪, 被他一把握在了掌中。
“如意。”贺千山反手横枪于背, “让为父看看, 你的枪法可有长进!”
贺珩心头一凛, 不敢迟疑,身形一转, 手中长枪已然破风而出。
两人于塞外天光之下,一招一式, 枪影纵横间,竟能堪堪有个来回。
两杆长枪交错, 贺千山手腕震,破雪枪如游龙般一挑, 竟稳稳地抵在了贺珩颈间:“不错。”
他淡淡道:“枪法比当年强了不少。”
“父亲……”贺珩屏息,垂眼看着颈上的寒芒。
朔风掠过草场,掀起父子二人的衣袍, 贺千山神色未改, 唯独手中长枪又递进半分:“为父再问一次。”
他每个字都说得极缓:“你与青城侯,究竟如何?”
贺珩呼吸微滞, 终是沉声答道:“崔参军可为见证,儿子已与她……恩断义绝。”
贺千山微微转动枪尖, 颔首道:“断了就好。”
“如今朝堂上她掀起的风浪,你可看清了。”
贺珩喉结滚动,应道:“是,此女猖狂, 竟敢罗织父亲二十一条大罪。”
“哦?”贺千山忽地话锋一转,斜眼睨着他,“那我儿以为,这罪是真是假?”
贺珩一怔,却撞上父亲那双鹰目,那目光如刀锋,竟要将他层层剥开。
“儿子以为,”贺珩顿了顿,压平声音道,“父亲保家卫国,何罪之有?”
贺千山看着他转瞬而逝的迟疑,反手将枪一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草场上的牛羊都抬头张望。
“父亲。”贺珩收枪静立。
“如意有烦恼了。”贺千山笑意更甚,却变回了慈父的模样,一把揽过儿子的肩,戴着甲胄的臂膀指向前方:“瞧见那些新铸的兵器没有?”
他臂展如翼,将定远军绵延的营帐、膘肥体壮的骏马、满仓的粮草一一指点过去:“这些、这些,还有哪些……
“都是我定远军的根基。”
贺珩的目光掠过天光下的定远军营,苍茫草地之上,千万兵卒纵横其间,训练有素,手上兵刃闪着寒光,看着这铺展如画的壮观军营,他心中也生起了几分波澜来。
“如意觉得,养这样一支大军,需耗费多少白银?”贺千山在他身后淡声问道。
贺珩握着枪,没有说话。
“指望京师拨的饷银、粮草?”贺千山轻笑一声,“去年秋天,那粮草丢在了兖州,如意该不会忘了吧?”
“儿子记得,可这方圆百里,皆是父亲所辖之游牧区……”贺珩出声打断。
“晚些,让崔邵带你去牧区走一趟,”贺千山不以为然,“去看看边民是如何过活的,若为父当真横征暴敛,这些牧民,还活得下去么?”
贺珩冷声:“所以……”
“所以青城侯那些奏本,不值一提。”贺千山拍了拍他的肩,“战事当前,总要有人流血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