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留下的,便是同赴血战的袍泽了。”
“此、此话当真?”那红脸将领犹豫着问道。
“事急从权。”顾清澄语气极淡,“杜盼,取他的名册来。”
待到那将领的名号被墨笔抹去,名牌交还时,那红脸汉子才一步一回头地向安西军营外走去。
见状,陆续又有三五人出列,甲叶碰撞声、马蹄声、低声嘱咐声混作一团,有人带着亲信部下,有人交还了战马。待到尘埃落定时,原先的二十余名将领只剩十人有余,队伍空了小半。
最后一缕狼烟消失在天际时,顾清澄转身回到帅帐坐定。
这一次,以杜盼为首的平阳军校尉与安西军诸将并列帐中,再无一人有犹疑之色。
顾清澄命人取来舆图,朗声道:“今日变故,外界喧嚣难免扰人耳目。”
“然则我安西军、平阳军不站队,只尽分内之责。”她反手拔剑,剑尖指向涪州边界,“南靖余孽欲绕过定远军,偷袭我安西军营,唯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从边境取道长虞关野道,穿青峰山密林”她顿了顿,“但此路前有定远军铁壁,后有密林凶险。若是烧营偷袭,则要带着火器的大队人马无声穿过。”
“除非南靖人会飞天遁地。”陈辞下意识接道。
顾清澄点点头,剑尖向后移了三寸:“那便只有此路。”
剑锋在边境与涪州的必经之道上反复轻描着。
杜盼倒吸一口气:“侯君的意思是……”
“我朝历来主张止戈为武。”顾清澄颔首,“可若边境太平,镇北王这柄利剑便再无用武之处。”
“唯有南靖人主动生事。”陈辞思忖道,“在战事用人之际,侯君先前的那些弹劾,自然要往后排了。”
“可南靖人为什么要自寻死路?”杜盼不由接道,“他们不是正等着迎娶公主吗?”
不待顾清澄挑明,陈辞便恍然大悟,“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迎娶公主!”
“可这条路,”他凝视着顾清澄剑尖落下的位置,“并未经过边境……”
帐内骤然寂静。
所有人都盯着那条未及的路线,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众人心头盘旋——
莫非镇北王为求师出有名,竟要……
顾清澄剑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叩,清响声惊醒了众人的沉思:“所以,先从这里入手。”
“定远军在边境御敌,我们在涪州剿灭南靖余孽,殊途同归。”
诸将抱拳领命,这确是眼下最稳妥,也是损失最小之策,只是——
陈辞出列抱拳:“只是安西军的粮草。”
他的喉结滚动着,“若不能及时补给,恐生变故。”
话一说完,他便低下眼睛,不敢直视顾清澄,其余安西军诸将亦不敢直言,先前冷眼相待的傲气,此刻全化作了难掩的窘迫。
帐内寂静中,顾清澄轻笑道:“巧了。”
“杜盼,本侯记得,平阳军虽未满员,却在阳城多备了三月粮草?”
陈辞等人蓦地抬眸,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平阳军的粮草?那可是建军之本!
按常理,历来都是各军自给自足,若遇短缺,只能等朝廷调拨。更何况青城侯不过是暂领军权,如今看来,却要将嫡系的命脉匀给他们?
阳城距此不过几日行程,陈辞等将领人看着她,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的将士不必饿着肚子打仗,意味着不必再担惊受怕地苦等。
直到这时,他们才见青城侯按剑而笑,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如此,诸君可还有后顾之忧?”
下一刻,帐中铁甲碰撞声响起,安西军诸将皆单膝行跪地:
“安西军——叩谢侯君!”
这一拜,拜得心甘情愿。
顾清澄俯身虚抬,面上云淡风轻,但她心中明白,直到此刻,她才算真正迈出了收服安西军的第一步。
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将,骨子里都刻着桀骜二字,想要他们彻底归心,唯有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来证明,跟着她青城侯,才是安西军最好的出路。
念及此,她将剑锋指向舆图各处。
“陈辞率本部扼守青峰山隘口。
“陆奔带轻骑巡弋白水河畔。”
剑尖每点一处,便是一支劲旅应声而动。安西诸将的名号在她口中接连报出,那些曾经对她横眉冷对的面孔,此刻都凝神静候调遣。
最后一道剑光停在阳城方向:“杜盼领平阳军先锋营,郁征率安西军第七营,持本侯手信,赴阳城运送粮草。”
她指尖轻点剑柄:“七日内,我要看到粮车进营。”
“末将领命!”
一阵狂风吹开帐帘,刺目的日光斜射而入,将顾清澄的身影拉长投在舆图上,明明灭灭,将整个涪州大地笼罩其中。
“侯君。”陈辞离去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边境的狼烟。”他顿了顿,“当真不驰援?”
顾清澄抬眼:“镇北王出兵,其一名曰御外敌,我等在境内剿灭余孽,殊途同归。”
“其二名曰清君侧。”她唇角微扬,“难道——要本侯送死不成?”
陈辞微微动容,旋即了然一笑,抱拳退出大帐。
顾清澄此刻才在帐中独自坐下,复盘起当前的局势。
表面上看,镇北王以“南靖背信弃义”为名,悍然开战,是为国除患,师出有名。
但她心下清楚,这不过是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码。涪州境内所谓的“南靖余孽”,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埋下的幌子,日后若需发难,这便是最好的借口。
——他在试探。
他要看看,她这颗被皇帝安插在边境的钉子,到底够不够硬。
若涪州守得固若金汤,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收兵,保全实力;可若涪州不堪一击……
顾清澄眸光一沉。
定远军的铁骑,便会毫不犹豫地踏平这里,将平叛的功劳,变成他开疆拓土的资本,甚至直逼望川江畔,剑指北霖腹地!
而远在京城的顾明泽呢?
他看似不遗余力地捧她,可真正允她调用的,不过是涪州境内的地方兵力。
若她胜了,是皇恩浩荡用人有方;败了,朝廷主力尚在,随时可以力挽狂澜。
届时,他不仅能借她之手试探镇北王虚实,更能名正言顺地以平叛之名,行削藩之实。
归根到底,她和涪州,已然被放在了棋盘上过河卒的位置,既是皇帝用来试探镇北王野心的缓冲地带,也是镇北王用来挑战皇权的第一块祭品。
她凝视着案上的舆图,剑光流转在指尖,却轻笑了一声——
这过河卒的位置,偏是她她一子一子,亲手搏来的。
剑光映出她冷冽的眉眼,而那双眼中,藏着比剑锋更锐利的锋芒。
四万安西军已入她彀中,但这远远不够。
就像镇北王从未将她当成过对手一般,她的野心,也从未囿于这涪州一隅。
安西军她要,定远军,她也要。
既然要争,那便争个彻底,这盘天下棋局,有人坐高台当棋手,也要有人做卒子渡河。
可待杀过楚河汉界,谁言卒子不可将军?
……
眼下,她已借剿杀余孽之名,将安西军分驻涪州各处。镇北王何时发难、从何处下手,尚不可知,但她必须步步为营,确保万无一失。
唯有一处,她轻揉着眉心——
安西军的粮草已然殆尽,即便是倾阳城、临川之力,要供养这四万大军,也不过勉强支撑月余。
帐外阳光正好,偶尔传来蝉鸣。
顾清澄掀开帅帐,策马向城间走去,但见麦浪滚滚,桑阴满地,百姓昼出耘田夜绩麻。
她轻轻呼了口气。
这样好的夏日,但愿能长长久久地守住才好。
。
三日后。
战报如雪片,一日三惊,尽数飞入安西军帅帐。
镇北王贺千山的耐心,显然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少。他一面紧盯边境南靖军,一面竟以“南靖余孽勾结涪州驻军叛乱”为由,悍然派出定远军先锋侵入涪州!
其势如风,其烈如火。
安西军初战不利,节节败退,一日之内防线被压缩近百里。营中人心惶惶,皆言青城侯托大,必败无疑。
帅帐之中,顾清澄却纷至沓来的败报置若罔闻,只在舆图前,落下一枚又一枚黑子。
直到第三日黄昏。
当定远军先锋军长驱直入,以为胜券在握,越过青峰山峡谷之际——
顾清澄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收网。”
一声令下,早已埋伏于峡谷两侧的平阳军与安西军主力齐出!
滚石断道,箭雨蔽天,近万定远军精锐如瓮中之鳖,被死死锁在狭长谷地。
这,才是她精心铺就的杀局。
正因镇北王从未与她交手,更未将她放在眼里,才给了她示敌以弱的机会,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终以最小代价换得最大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