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缓缓抬眼,阴影重新覆上他的眉宇。
“原来,”他的声音平直得不带一丝波澜,“青城侯始终在意的,是这个。”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既然侯君没有胃口,那便撤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来时更急,似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地方。
却在推门的前一刻,听见顾清澄在身后轻声开口:
“你今日来,是有话想对我说。”
……
两人对坐良久,言语往来如剑锋相击,却始终未能触及彼此真正的症结。
“我不明白。”
“为何?”
“他们从未将你视作亲人,把你当成替身,你就不恨吗?”
“……恨。”
“那为何还要为他们卖命?为何要站在我的对立面,甚至不惜——”
他没能说下去,但顾清澄已然知晓他未尽的质问:
为何要向镇北王拔刀?为何要与他彻底决裂?
“顾清澄,”贺珩稳住声线,“我没有在跟你商量,你既在定远军营里,想要活命,就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顾清澄垂下眼睫,温声道:“少帅想要如何处置我?”
贺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在他沉默的间隙,顾清澄忽然轻声开口,像羽毛落入死水:
“如果可以,我想回涪州看看。”
“那里有我的答案。”
他眉头锁紧,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不行。”
可下一刻,他却俯身靠近,在触到她冰凉指尖的瞬间,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等我处理完军务,我陪你去。”
顾清澄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那目光没有冰冷,亦无顺从,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澄明,仿佛要将他心中左右的矛盾与挣扎,都看得清清楚楚。
贺珩的心脏,没由来得一窒。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没别的原因,”他的声音重新覆上寒冰,“带你回去,不过是让你亲眼看看。
“看看你誓死效忠的朝廷,是如何将你弃如敝履。”
他刻意让每个字都淬满恶意,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裂痕。
顾清澄却只是平静地颔首:
“好。”
顿了顿,她又轻声追问:
“我们何时启程?”
。
七日之限,转眼只剩最后两日。
贺珩利落地将顾清澄扶上马背,未等她坐稳,崔邵便捧着一副沉重的镣铐上前:“少帅,此女狡诈,恐有异动。为保万全……”
贺珩目光扫过那副镣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非但未接,反而翻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手臂沉稳地环过她身前握住缰绳,将两人距离控制在恰到好处的分寸。
“崔参军多虑了,本帅亲自看管,还会让她跑了不成?”
崔邵欲言又止,贺珩已调转马头。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两人向着涪州的方向前去。
烟尘滚滚中,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妙的距离,既未贴近分寸,亦未放松丝毫。
“去阳城?”
贺珩在她耳畔问。
“去茂县。”
怀中人答得平静,语气里不见半分涟漪。
贺珩顿了顿。他以为他们要去阳城,那里有平阳女学,有她的府邸,有他们并肩留下的痕迹,她的答案合该在那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嗓音不自觉地沉了几分。
“不,”她抬头,眼中映出远山轮廓,“有我必须面对的东西。”
……
越是靠近茂县,空气便越是死寂。
曾经的沃野粮田,如今已经大多荒芜,唯有定远军的哨兵在零星地巡逻。
当他们踏入茂县城门时,贺珩才真正明白她口中的“闭户自保”、“街市尽空”是什么景象。
长街之上,空无一人。
所有的店铺都用木板封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但这并非坚壁清野的策略,却是深入骨髓的,对定远军的恐惧。
偶尔有孩子从门缝中窥探,一看见外来人,便如受惊的兔子般缩了回去。随即传来门内大人压低的斥骂,夹杂着幼童压抑的啜泣。
贺珩的马蹄声在这座死城中回荡着,显得格外刺耳。
他向来以为严明军纪、不伤百姓已是仁义之师,可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身上这身定远军的银甲,显得如此沉重。
“你要看什么?”他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清澄没回答,只是指了指矿山的方向。
贺珩握着缰绳的指节蜷了蜷,还是顺着她去了。
……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马在山前停下,二人翻身下马,顾清澄抬头望着那沉默的大山,声音在寂静中回响。
已是盛夏,这座大山却失去了往日的葱葱茏茏。
那场大火留下的焦黑,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至今无法愈合。
贺珩跟在她身后,靴底碾过漆黑的焦土,一步步向着山上走去。
愈走,愈死寂,泥土黑得发亮,隐隐透出焦糊味,混杂着淡淡的铁腥气。
“这就是你用来弹劾我父亲的那座矿山?”
贺珩在她身后,淡声道。
“嗯。”顾清澄回应着,没有多余的话。
贺珩跟着她,追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看看他们。”
贺珩没再问,目光却始终锁在她的背影上,那袭素衣在黑灰的天地间格外分明,竟奇异地生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力量。
“你想要我忏悔?”他喉头发涩。
她摇摇头,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在那片焦土之上,走着走着,她弯下腰,拾起一块破碎的陶块,没过多久,又拾起一片系着麻绳的木柄。
细细碎碎,她就这样安静地走着,捡拾着,如在清扫一片属于她自己的庭院。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凝视着她安静到极致的动作,贺珩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这些都是他们的东西。”
“他们?”贺珩皱眉,“这就是你要我看的答案?”
顾清澄抱着那些碎片,终于在一处深坑前停下:“算是吧。”
贺珩跟了几步,终于看见了那座在传言中的矿坑。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大战之前,总要有人牺牲。
那坑不深,却像一只幽冥的眼。
今天,他终于直面这惨烈的牺牲。
坑壁之上,仍有锈蚀的铁链嵌在岩石里,另一端有磨损的脚铐半掩在泥土之中,似乎能想象到脚踝被束缚的轮廓。
遍地散落的布条间,森森白骨触目惊心。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遗骸中混杂着漆黑的矿镐,和那些被高温熔铸得扭曲变形的铜块,像极了临终前痛苦挣扎的姿态。
一股混合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自坑底缓缓升腾而起,如同来自地狱的叹息。
他看着,神识似乎一瞬间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可一身素衣的顾清澄却已从容走入了坑中,她目不斜视,只将怀中的碎片一件件,轻轻放在了森森白骨之上,像是为它们找回最后的归属。
她的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你在干什么?”
“你知道舒羽吗?”她突然开口,这个名字让贺珩神情微滞。
却听见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是本地人,茂县最骄傲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