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珩沉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在讲述一段史诗——
县令家的小女儿如何化名舒羽,为矿山中三百二十七条性命奔走传信,又如何在那生死攸关的送信途中被擒,全家被屠,自己也长眠于这山野之下。
而这三百二十七命矿工,明明就要逃出生天,却又如赴死将士般与兵匪同归于尽,永远封存了这座吃人的矿山。
“这里锁着一个叫许真的人,他是这群人的老大,带头参的军。”
“那个人叫云帆……舒羽的未婚夫。
“还有春生……
她缓步穿行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面容沉静得近乎悲悯:
“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了。”
贺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轻描淡写的“总要有人牺牲”在他脑海里翻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所以,这才你要给我的答案。”
他几乎是肯定地说道,“你要为他们报仇。”
“这不是答案。”顾清澄却缓缓摇了摇头,“是因由。”
贺珩一怔:“因由?”
顾清澄将属于这些人的遗物放置好,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才转过身。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凝视他:
“是你问我,为何要与你为敌,为何不肯站在你这边的因由。”
她的手指向那片皑皑白骨,神情平静无波。
“这里躺着的,是人。是三百二十七个,和我一样,曾想活下去的人。”
“没有人有权命令他人牺牲,更不该将挣扎求存的性命……轻描淡写地称作’代价‘。”
贺珩看着她的眼睛,却看不见半分预想中的怨恨,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与一股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我见过太多’大局为重‘。”她的话语里带着冰冷的厌倦,“每一个被轻描淡写的牺牲背后,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若这世道的运转,注定要依靠吞噬无辜者来维系……”
她语气渐沉,眼中是推倒一切的决绝:
“那我便不要这世道。”
她的尾音虽轻,却如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贺珩早已绷到极点的心弦上。
然后,将其压断。
“所以你要为我父亲的那些’牺牲‘讨个公道?”
他唇边泛起苍白的弧度,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惜,“就为了这个,你宁可依附顾明泽,折尽一身傲骨?”
他看着她冷漠到平静的侧影,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一股躁意:
“顾清澄!睁开眼看看你自己……你是个刺客!你手上沾的血,难道就比谁少吗?!”
“谁都有资格站在这里悲天悯人,唯独你——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她的肩膀,
“你早就为了顾明泽那个昏君牺牲一切了。可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义‘,再牺牲你自己?
“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话音未落,贺珩自己先怔住了。
他剧烈喘息着,仿佛这些话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所以呢?”顾清澄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你想替我报仇?”
“顾清澄。”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只有我父亲的定远军,才能与顾明泽一战。”
“我不想你背负这么多,只要你同我站在一处,讨伐北霖,取得【神器】,你想要的世道、天下,自然可以亲手重塑。”
顾清澄不再看他,目光落在白骨之上:“我要如何同你站在一处?”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那十五年替身的岁月、那些为顾明泽杀人的过往,全都公诸于世?”
“贺珩,”她的声音淡的像要被风吹走,“你是真觉得,我不能给自己报仇……还是觉得,我不配谈’大义‘?”
“还是,”她的声音冷了下去,像一把冰冷的刀,撕开了所有伪装,“你想用我的’不干净‘,来证明你父亲的’干净‘?”
“你想告诉我,既然大家手上都有血,还不如选择更亲近的这一方?
“你想要我,将我所有的伤疤撕开,成为一面染血的旗帜,引领着定远军——
“去攻占更多的疆土,也去制造更多的牺牲和代价?”
她说着,素白的衣袂在焦土的风中微微飘动。
“将我的仇恨,变成你父亲的仇恨?
“这——就是你所谓的,更好的选择?”
最后一字落下,四周只剩下白骨无声,焦土寂寥。
贺珩抿了抿唇,再没有看她的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他以为足以撼动她、说服她的话语,在她这片澄澈见底的悲悯面前,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卑劣。
他再也没说话,只是望着立于白骨之中却周身澄明的她——
她如一柄柄出鞘的剑,宁折不弯地插在这吃人的世道里。
如此易折,又如此骄傲。
他自诩深爱她、仰望她,却直至此刻,才真正窥见她灵魂深处的光芒。
“贺珩。”顾清澄回过神,带着些尘埃落定的倦意,“你没有被真正地牺牲过。”
“所以你无法理解。”
她顿了顿,平静地望着他:
“让一个牺牲品去制造更多牺牲,是这世间……最残忍的事。
“我有我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说着,缓缓伸出双手,分明腕间空无一物,却好似已承着千钧重负:
“带我回去吧,贺少帅。囚禁、审问,或是杀了我……做你该做的事。
“不必为我为难。”
那一刻,他望着她平静得近乎神性的面容,突然觉得一切坚持都失去了意义——
他的冷硬,他的伪装,他这么久以来筑起的所有防线,在她面前都成了徒劳。
他读不懂她口中的天下苍生,也改变不了她以身殉道的决绝。
就像此刻。
她心心念念要救这天下人。
而他却只无可救药地想问——
这天下,又有谁来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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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近成了上班成了开会主理人(开完你的开你的),见缝插针码完了,担心情绪有些断层,等我空了重读一遍再改改。
本周末双休不更,周一开始更女主的杀人剧情了。
第181章 无锋(四) 弑神之路。
回去的路, 漆黑而漫长。
两人即便是同乘一骑,却始终沉默无言。
贺珩将顾清澄送回营房之时,恰好是约定的第七日整。
有人看见, 那一夜, 贺少帅自西营房出去之后, 径直去了涪州大营的帅帐。
那一夜, 帅帐灯火通明。
翌日拂晓, 贺珩便一骑黑马率军出征,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定远军。
他眼底还残留着未褪的血丝, 黑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一骑绝尘, 向北而去,再不见踪影。
顾清澄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听着远处的马蹄声飒沓,面上无悲无喜, 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最后一丝声响也被晨风吞没。
她大致能猜到,贺珩同自己说过的话,是他和镇北王争取了许久才争来的生机。
而今, 这唯一的生机已被她亲手掐灭, 贺珩策马离去,事情也再难有转圜余地。
他此番被镇北王调离涪州大营, 所率定远军声势浩大,十之八九是要直取陵州了。
这也意味着——
待到兵过望川之日, 她这个青城侯的人头,必会被镇北王悬于旗杆,以成“清君侧”之名。
她独坐桌前,用指尖沾了茶水, 将近日来的所有筹谋一一算尽,所有的答案最后都指向一个解。
——镇北王还在涪州营内。
顾清澄指尖微屈,缓缓闭目。
她听见胸腔里那颗向来沉稳的心,在这寂静的营房里,跳得格外清晰。
贺千山坐镇北疆十余年,铁血手腕令人胆寒,战场之上从无败绩,其武功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而此刻的她,莫说趁手兵刃,便是行动自由都被尽数剥夺,重重监视之下,犹如笼中之雀。